玄烨连日来因定西大将军董额收复秦州（今天水），连日龙心大悦，连带着对后宫嫔妃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唯独见了蔓儿每次都沉下脸来。
原是蔓儿侍寝那夜竟被乾清宫退了回来，宫中人言藉藉，皆传是蔓儿触怒圣颜，日后怕是要长伴孤灯了。
蔓儿倒浑不在意，在钟粹宫与圆姐几人吃茶说笑。
桑宁以帕掩唇：“蔓儿姐姐，我宫里洒扫的小丫头可都传遍了，说你胆敢去拔万岁爷的龙须，这才被撵了出来呢！” 说罢忍俊不禁。
蔓儿立时嗔道，跺了跺脚：“老虎屁股尚且摸不得！我要真拔了万岁爷的胡子，他还不把我脑袋拧下来当蹴鞠踢？”
婉仪抿了口茶，悠悠道：“我倒听闻……是蔓儿你将万岁爷的宵夜吃了个精光，待圣驾欲用时，只剩个空汤罐子晾在那儿了？”
蔓儿“唰”地涨红了脸：“哎呀！这等糗事……你打哪儿听来的？”
雅利奇接口笑道：“你忘了？婉仪如今协理宫务，这宫里头，哪有她不知晓的？”
圆姐眼波微转，语带深意：“婉仪姐姐夙夜操劳，竟还有闲暇顾着咱们姐妹的琐事，真真辛苦。”
婉仪面上掠过一丝尴尬，一时不解圆姐此言何意。桑宁见状，忙笑着打圆场：“婉仪姐姐既说中了，蔓儿姐姐快从实招来，可是为着这口吃食？”
蔓儿长叹一声：“你说万岁爷前朝遇上烦心事，冲我这深宫妇人撒的哪门子邪火？那日他非揪着我汉姓‘王’字，硬说有不轨之心，愣是又把我原样儿抬了回来……” 她撇撇嘴，“瞧瞧如今宫里传的，怕不是编排出十八般花样来了！”
雅利奇不禁问道：“你家这汉姓，不是太宗爷御赐的么？”
“谁说不是呢！”蔓儿愈发气闷，“可万岁爷金口玉言都那么说了，我还能顶回去‘回皇上，这是您玛法赏的姓儿’不成？”
“你这丫头！”雅利奇失笑摇头，“皇上也是，平白让你受这番非议。”
桑宁拈了块点心，闲闲插话：“姐姐且知足罢。上回我病得差点见了阎王，不过几句闲言碎语，已是万幸了。”
蔓儿闻言，眸光一闪，忽而压低声音：“说起这个……桑宁，你宫里那个王嬷嬷……可打发了？”
桑宁纤指拈着点心，送入口中细嚼，语声含混：“我那时病得昏沉，脑子都要成浆糊了。婉仪姐姐既掌着宫务，不如就请姐姐说与姐妹们听罢？”
婉仪猝不及防，没料想桑宁这般轻巧便将烫手山芋抛了过来。不及她应对，圆姐已含笑接口：“姐姐不妨将此事首尾一并道来？也省得蔓儿姐姐与雅利奇姐姐再费心向旁人打探了。”
“正是呢！”蔓儿立时附和，面上关切之色比方才论及自身时更甚，“日日听着那些没影儿的闲话，真真假假搅得人头昏！婉仪你快些分说明白，我与雅利奇姐姐这几个月悬着的心，也好落回实处了！”
婉仪猝然被推至台前，只得应道：“莫急，容我理理头绪……”
圆姐适时接言：“姐姐不妨……就从你我姐妹入永和宫拿下王嬷嬷说起？”
“如此……也好。”婉仪颔首，起身踱了几步，方缓缓开口：
“那日，安雨妹妹心急火燎地寻到我处，哭诉那王嬷嬷竟敢拦在永和宫门前，阻她探视桑宁，求我设法相助，情急之下几乎屈膝下拜……”
桑宁闻言一怔，倏然望向圆姐。圆姐亦回望她，唇角含笑，眼底却是一片不容错辨的骨肉深情。
“说来惭愧，”婉仪语气微涩，“彼时我本不欲涉身其中。家中兄长婚期在即，我虽身处深宫，少不得也要打点一二。然安雨妹妹待桑宁这片赤诚……实是令我动容。”
“安雨妹妹当夜便探得永和宫用药有异，天色墨透，仍执意求至我面前……”
婉仪目光灼灼望向圆姐：“我二人当机立断，直入永和宫，一举擒下王嬷嬷那刁奴！ 搜检之下，朱砂赫然在目，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朱砂？！”蔓儿骇然失声，“这等夺命之物……她竟敢用在桑宁身上？！”
桑宁冷哼一声：“可不就是！险些将我这条命都索了去！”
“何止于此！”圆姐眼波流转，笑意未达眼底，轻飘飘一句却令婉仪脊背生寒：“婉仪姐姐，何不将那人参的事儿……也一并说了？”
婉仪强自镇定：“那刁奴……不仅暗下朱砂，更备下毒手，欲在东窗事发之际，将主子一并拖入黄泉！” 她声音微颤，“她竟算准了桑宁妹妹的月信之期，在那药锅上涂满了莪术汁液！”
“莪术？”雅利奇急问，“此物……有何关窍？”
“行气破血，消积止痛。”圆姐语声清冷，一字一顿。
“这……！”雅利奇倒抽一口冷气，“病体孱弱，又逢月信，再施以行气破血之药……这分明是……要取人性命啊！”
婉仪见雅利奇点破了其中关窍，微微颔首，接着道：“正是此理。幸而苍天有眼，那涂了莪术的锅子被安雨妹妹察觉，开了对症药方，否则……”她未尽之言，令在座众人皆是一阵心悸，桑宁更是下意识地抚了抚心口，面色微白。
蔓儿拍案而起，怒道：“如此歹毒刁奴，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姐姐们定是已将她处置了？”
婉仪却轻轻摇头，面上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神色：“那王嬷嬷，如今还活着。”
“什么？！”蔓儿与雅利奇几乎同时惊呼出声，连桑宁也不禁抬起了头。
“人在何处？”雅利奇追问。
“押在慈宁宫后头的空房里，由太皇太后身边的亲信嬷嬷看守着。”婉仪压低了声音，环视众人，“并非不想即刻处置，而是时机未到。”
圆姐此时方才接口，语气带着一丝洞悉的平静：“可是要等仁孝皇后的周年祭过了？”
婉仪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头道：“安雨妹妹说道对，正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仁孝皇后周年祭已在筹备，宫中不宜见血动刑，需得过了这日子，再行发落。也算是……为皇后娘娘积些冥福，求个安稳。”
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其实，这倒也不是头一遭了。前些日子，定西大将军押解回京的王辅臣旧部，那些个附逆作乱、罪证确凿的，不也还都好好地在刑部大牢里关着么？万岁爷金口玉言，亦是说要等过了仁孝皇后的周年祭辰，再作论处。咱们这位万岁爷……”婉仪的声音更轻了，带着几分敬畏与感慨，“对先皇后，真是极重情义的。如今为了仁孝皇后积福，自然更要谨慎，不愿在祭期前添了杀孽。”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蔓儿张了张嘴，终究是把“那岂不是太便宜那老货了”的抱怨咽了回去。涉及先皇后祭典和皇帝心意，再大的愤懑也得暂且压下。
雅利奇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圣心仁厚，顾念先人，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苦了桑宁妹妹，还要容那恶奴多活这些时日。”
桑宁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的情绪。她只是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圆姐的目光在桑宁身上停留片刻，复又转向婉仪，平静地说道：“既是太皇太后和万岁爷的意思，我们自当遵从。那刁奴多活一日，也不过是在暗室里多受一日的煎熬罢了。待到周年祭毕，该清算的，总归跑不掉。”
婉仪点头称是。话题至此，再论王嬷嬷已无必要。
殿内气氛因这沉重话题而凝滞，却也因皇帝对先皇后的深情蒙上了一层庄重。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入，殿内光影分明，将几位宫妃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各自怀着心思，静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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