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的晨钟刚歇，圆姐踏入坤宁宫时，殿内沉水香的袅袅烟气中，已然混杂着七八种脂粉气。东侧末席坐着个圆脸格格，杏眼朱唇，眉宇间竟与那拉庶妃有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少了分骄矜，多了几分怯生生的稚气。
“皇后娘娘驾到——”
随着这一声高呼，众人赶忙正襟行礼。圆姐一边行礼，一边暗自思忖，今儿这场面，怕是又要有一番热闹。而那圆脸格格，瞧她这般紧张模样，真不知会是怎样一个人。
圆姐不经意瞥见那圆脸格格的绣鞋尖微微发颤。虽是时兴的千层底，却比宫制短了半寸，针脚也粗疏，想必是连夜赶制的。
皇后芳仪抚着手中的翡翠念珠，眼风扫过末座那个柳青色身影：“今儿添了新妹妹，那格格上前来，让姐妹们认认脸。”
那拉妞妞闻言，心中一阵慌乱，她深知自己出身不高，在这宫中无依无靠，此番面对众人审视的目光，只觉得如芒在背。她赶忙起身挪步，极力控制着自己要端庄，腰间禁步竟未发出声响。她行礼的姿势带着关外特有的笨拙，像只初学飞的白翎雀：“奴婢那拉氏妞妞，给各位娘娘请安。”
储秀宫那位懒洋洋挥着苏绣帕子：“你是哪里的那拉氏？和婉仪格格一支，还是与塔纳格格一支的？”
那拉妞妞低垂眉眼，恭敬答道：“奴婢是哈达部那拉氏，家父是骁骑校昭格。”
“哦？如此说来，那你也是海西女真喽？”
“回娘娘话，奴婢额娘正是那拉庶妃的同族堂姑。”
“倒是巧了。”芳仪忽然轻笑，腕间翡翠镯碰出清越的响，“既如此，你便住长春宫的西配殿吧。”
那拉妞妞谢恩时，禁步终于响了，却是廉价的铜铃声。这声音混在太监通报“皇上驾到”的唱和中，活脱脱像是戏班子荒腔走板的开台锣。
玄烨的龙纹靴踏过那拉妞妞颤抖的裙角，径直走向皇后芳仪，伸手将她扶起：“皇后今日气色甚好。”
芳仪心中有些得意，面上却依旧端庄，“皇上，”眼波流转间，指尖却暗暗掐住玄烨的袖口，轻声提醒道，“诸位妹妹还拘着礼呢！”
“哦？那便都起来吧。”帝王随口一句，便让满殿嫔妃如提线木偶般齐齐起身。
待众人落座，梁九功躬身捧上黄绸遮盖的托盘。他轻轻掀开绸布，一枚羊脂玉佩顿时映入众人眼帘。那玉佩流转着柔和的月华般的光泽，温润的白玉中心，一点血红的朱砂宛如美人腮边的一颗泪痣，娇艳而夺目。
桑宁见这玉佩，不禁想起来先前皇上也赏过自己一块相似的。她抬眼望去，却见帝王唇角噙着笑，那笑意比在南苑为她簪花时还要温柔几分。
“妞妞你上前来。”玄烨的称呼亲昵得让皇后捏紧了茶盏，“这玉最衬你。”
那拉妞妞伸出双手接过玉佩，心中又惊又喜。双手颤抖得竟比腰间禁步上的铜铃还要厉害。芳仪见状，忽然以帕掩唇，轻笑出声：“好个可人儿，还不快谢恩？”
“奴..奴婢谢主子赏赐！”妞妞毕恭毕敬伏地，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身子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芳仪忽然起身，款步走到妞妞身边，亲手将她扶起。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妞妞腕间那略显粗糙的银镯，脸上的笑容比佛前供花还慈爱：“既入了宫，大家便都是姐妹，往后可莫再自称奴才了。只要能伺候好皇上，这些虚礼都无关紧要。”
玄烨见状，也起身迎向芳仪，轻轻执起她的玉手，拇指在她虎口处那颗娇艳的胭脂痣上轻轻摩挲：“皇后贤德，实乃六宫之福。”忽而眼风扫过下首众人，声线陡沉：“虽说皇后大度，但尔等定要尊敬于她，切莫目无尊卑！”
众人听闻，心中皆是一凛。圆姐想着，皇上这是在敲打众人，可这后宫的纷争，又岂是几句警告就能平息的。其他嫔妃们也各自心中忐忑，纷纷暗道，往后行事还是要更加谨慎才是。
众人慌忙离座，一时间裙裾摩擦声如秋风扫过落叶般沙沙作响：“臣妾等谨记皇上教诲。”
整齐的应答声里，妞妞的铜铃禁步又突兀地响了一声。芳仪含笑望去，正瞧见那枚羊脂玉佩从新人衣襟里滑出半截，长春宫的西配殿，即将笼在这紫禁城最浓烈的阳光下。
“若无旁的事，便退下罢，朕和皇后说会话。”
众人起身离去，圆姐出了殿门，站在一旁等着桑宁一同回去。她瞥见桑宁的目光像生了根似的扎在帝王身上，直到鎏金殿门缓缓合拢，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圆姐上前两步，拽住桑宁的袖角往东六宫走去。东六宫的青砖路上浮动着细碎的金色光斑。前头婉仪的藕荷色裙裾忽然停在转角处，像是早料定她们会跟来。
桑宁一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注意到婉仪出现。后来注意到了，没好气的说道：“婉仪格格不是早与我们划清界限了？怎么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圆姐用手肘轻碰妹妹，桑宁却扬起下巴：“姐姐拦我作甚？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婉仪脸上浮起尴尬的笑纹：“桑宁格格还是小孩子心性，揽月阁那夜实在是...”
话未必便被圆姐打断：“婉仪姐姐莫要多言，我们同为嫔妃，伺候皇上的本分之事，不需过多解释。”
桑宁忽然嗤笑出声：“是了，婉仪格格倒是伺候皇上多回了，我姐妹二人倒是连万岁爷的”她故意拖长声调，眼波在二人之间转了转，“身子白不白都没看见呢！”
这话惹得圆姐与婉仪同时掩唇，知晓桑宁这是醋了，拿自己打趣呢。暮春的风掠过宫墙，将桑宁醋意十足的话语吹散在夹道盛放的海棠花间。
“越发没规矩了！”圆姐作势要拧妹妹的腮，却被桑宁灵巧躲开。小格格提着裙角往前跑了两步，石榴红的裙摆扫过青砖上零落的花瓣，忽然回眸一笑：“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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