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亮与瓜尔佳氏同乘的马车,在蜿蜒的土路上颠簸前行。四野萧索,枯草在寒风中瑟缩。抵达安东县(今丹东)时,暮色四合,残阳如血,浸透了天际。
“额娘,我先归整行李,再来扶您登船。”李元亮轻声道。
瓜尔佳氏却按住他欲掀车帘的手,从贴身中衣里摸出两片金叶子,嗓音沙哑混着痰鸣,眼尾细纹似凝着辽东未化的寒霜:“把这个交给艄公。”
江风裹着湿冷的潮气呼啸而过,砭人肌骨。李元亮心头一紧,想起昨夜母亲收拾妆奁,竟将多年积攒的首饰悉数换成了金叶子,密密缝进衣襟夹层。
登船后,李元亮转头嘱咐车夫,令其驾着空车,继续朝红崖子(今庄河)方向行去。马车辘辘驶离,泥泞中留下两道深辙。
当空马车的轮声碾碎薄雾,拐入红崖子岔道时,小船已悄然离岸。江面开阔,水波在夕照下碎金般跳跃。
“亮哥儿...” 瓜尔佳氏倚着舱板,胸腔里发出漏风似的嘶鸣,“记住,若遇盘查...” 话未竟,便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截断。
“孩儿省得。” 李元亮截住话头,将母亲冰凉枯瘦的手贴上面颊,“遇官船,只说送痨病寡母归乡。”
他替母亲拢紧斗篷,压低声音,“船篷布上已泼洒了治痨的百部草汁,药味腥苦,经久不散,额娘安心!”
瓜尔佳氏微微颔首,苍白的面庞掠过一丝极淡的慰藉。她轻拍儿子的手背,似要将残存的力气渡给他。船行悠悠,咸湿的海风迎面扑来,卷着淡淡腥气。浪涛轻拍船舷,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李元亮凝望茫茫海天,水线相接处一片湛蓝,几点海鸟盘旋唳叫。前路未卜,危机四伏,心绪如潮翻涌。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不安,挺直脊背,此刻,他须是母亲唯一的依靠。
瓜尔佳氏靠在船舷,目光空茫地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粼粼波光,落回遥远的过往。
“亮哥儿,李家世代忠良,沦落至此,非我所愿...” 她的声音轻飘,却字字如铁,“无论如何,守住李家的气节。”
海风卷起她鬓边散乱的银丝,将余下的话语揉碎在断续的咳喘里。
李元亮紧握母亲的手,重重点头:“额娘放心,孩儿绝不敢辱没门楣。”
陆路之上,圆姐与李佳祥青在镖局护卫下策马疾行。枯草在风中呜咽,远山如蛰伏的巨兽,在铅灰天幕下透出森然冷意。
圆姐掀起车帘一角,陌生景象飞掠而过,心尖缠绕着挥之不去的忧思。“姑母,”她转头看向对面的李佳祥青,眼中忧色难掩,“不知哥哥和额捏,可还顺遂?”
李佳祥青握住侄女冰凉的手,温言宽慰:“纽伦宽心,元亮素来沉稳,定能护大嫂周全。咱们也须谨慎,莫教他们悬心。”
马车颠簸,卷起滚滚黄尘,在斜阳下拖曳出金色的烟柱。镖局趟子手们目光如炬,警惕地扫视着周遭。
行至一处山林隘口,哈番猛地抬手勒马,队伍戛然而止。
“夫人,前方有异,且安坐勿动!”话音未落,他已反手拔刀,刃锋在昏昧光线下闪过一道寒芒。
趟子手们如扇形散开,脚步轻捷如狸猫,无声地向前探去,空气骤然绷紧。
圆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死死攥住李佳祥青的衣袖,骨节泛白。“姑母…” 声音细弱发颤,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惊惶。
李佳祥青强自镇定,轻拍她的手背:“莫慌,有哈番在。”然而她紧盯着车帘缝隙的目光,泄露了同样的紧张。
车外,偶尔传来一两声惊鸟的短促尖鸣,更添悚然。
此时,盛京将军府邸,黑云压城,沉甸甸地笼罩着飞檐斗拱。回廊下的灯笼在穿堂风中簌簌摇晃。
将军在室内焦躁踱步,靴声橐橐,踏得地板呻吟。面沉如墨,陡然爆发怒喝:“废物!统统是废物!区区半幅诺尼江舆图,叫我如何交差!”
师爷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李家之事,必有蹊跷!断不能就此罢手!” 将军猛地顿足,眼中戾气翻涌,似要择人而噬。
“将军,可那背后...” 师爷嗫嚅。
“哼!” 将军粗暴打断,“管他是谁!给我查!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李家那几个人的去向!我就不信,他们能插翅飞了!” 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青筋毕露。
海上孤舟,在起伏的墨蓝波涛中艰难前行。狂风卷着咸腥扑打船身,浪头撞击船舷的闷响不绝于耳。李元亮立在舱口,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海天。
暮色深处,几点官船灯火如鬼火般刺破昏暝,直直逼来!李元亮心头一凛,急转身低唤:“额娘,官船来了,快躺好!”他迅速扶稳咳出血沫的母亲,任冰冷的海风鼓满袍袖。瓜尔佳氏依言蜷卧,压抑的咳声在狭小船舱里回荡。
李元亮深吸一口气,整肃衣冠,尽力敛去眉间忧色,这才稳步踏上船头。咸风扑面,吹乱了他的发髻。官船渐近,船体相擦,激起更大的浪花。
“何方船只?停船受检!”官船船头,一名吏员厉声高喝,声浪盖过波涛。
李元亮深揖一礼,姿态恭谨:“大人容禀,草民护送身染痨病的寡母归乡,恐污浊之气冲撞贵体,万望大人行个方便!”话音落处,那股浓烈刺鼻的百部草腥苦味,已乘着海风,直扑官船而去。
那吏员果然仓皇后退,以袖掩鼻,满脸嫌恶:“晦气!既是痨病鬼,速速滚开,休得在此停留!” 官船匆匆调头,尾波在海面划开一道仓皇的弧线。
李元亮目送官船远去,绷紧的肩背才缓缓松弛。他回到舱内,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哑:“额娘,过去了。”
瓜尔佳氏费力地掀开眼帘,唇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虚弱却无比欣慰的笑痕:“亮哥儿...做得好。”
而陆路那头,哈番探查归来,向李佳祥青禀报,前方不过是一群惊窜的野兽。紧绷的空气骤然一松,众人长舒一口气。
马车内,圆姐与李佳祥青相视,唇角泛起一丝劫后余生的苦涩。
这步步荆棘的亡命之途,前路依旧笼罩在未知的阴霾里。她们唯有攥紧彼此的手,在这莫测的迷途中,向着渺茫的生机,一寸寸地挪移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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