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观因县令夫人一行的到来，平添了几分肃穆与忙碌。斋戒沐浴并非儿戏，需焚香净室，诵读经文，颇为讲究。凌灵和招娣依言深居西厢，尽量不出院门，但凌灵却始终分出一缕心神，暗中留意着前院的动静。清风小道士偶尔过来送饭食，也会被凌灵状似无意地问及县令夫人及其幼子的情况。
“那位小公子瞧着身子骨是不太爽利，”清风叹口气，“听跟着的嬷嬷私下说，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心疾，平日里仔细将养着，但稍有不慎，比如受了惊、累了乏了，就容易犯病，一犯病就喘不上气，脸色发青，吓人得很。县尊夫人不知寻了多少名医，也只是勉强维持着。”
心疾！凌灵心中猛地一跳。她立刻回忆起自己零元购时，几乎搬空了深城几家大药房！各种急救药、处方药应有尽有！她迅速将心神沉入空间，忍着神识的轻微刺痛，在那堆积如山的药品中飞快搜寻。
有了！硝酸甘油片！ 还有速效救心丸！虽然不确定对这个时代的心疾是否完全对症，但缓解急性心绞痛、心肌缺血应是有效的！她小心翼翼地将一小瓶硝酸甘油片和一小瓶速效救心丸取出，贴身藏好，如同握住了通往这个世界的敲门砖。
机会在县令夫人斋戒的第二天下午降临。
那小男孩（凌灵听丫鬟唤他“瑾哥儿”）大约是觉得观中憋闷，趁下人不备，偷偷溜到后院想看看花草，却不小心被突然窜出的野猫惊了一下，加之跑了几步，竟真的诱发了心疾！
只见他猛地捂住胸口，小脸瞬间憋得青紫，呼吸急促得如同破风箱，小小的身体软软地就往地上倒去！
“小公子！” “瑾哥儿！你怎么了！” 随行的丫鬟嬷嬷发现时，顿时乱作一团，吓得魂飞魄散，哭喊声瞬间响彻后院！
前院的县令夫人被惊动，急匆匆赶来，看到儿子那般模样，顿时花容失色，腿一软几乎瘫倒，哭喊着：“我的儿！快！快请观主！快想办法！药！药呢？！” 嬷嬷手忙脚乱地翻找常备的药丸，可瑾哥儿此时牙关紧咬，意识模糊，根本喂不进去！
现场一片混乱，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夫人，或许可让民女一试。”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西厢房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着粗布衣裙、面色仍有些苍白的女子。她神色镇定，眼神清澈，并无寻常村妇的畏缩之态。
“你是何人？！”县令夫人此刻心急如焚，厉声问道，眼中满是警惕和焦虑。
“民女凌灵，暂居观中养伤。略通一些急救之法，或可缓解公子症状。”凌灵语速平稳，不容置疑地走上前。
“胡闹！你一个乡野女子懂什么！若是冲撞了公子……”一个嬷嬷尖声阻止。
“让开！”凌灵眼神一厉，那是在末世厮杀中磨炼出的气势，竟瞬间镇住了那嬷嬷。她直接蹲到瑾哥儿身边，迅速检查他的状况。
情况危急！她立刻取出那瓶硝酸甘油片，撬开瑾哥儿的牙关，极小心地将一片药塞到他舌下含服。同时，又取出速效救心丸，倒了少许，试图用清水化开些许，一点点润进他嘴里。
整个过程快而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县令夫人紧紧攥着帕子，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不过片刻功夫，奇迹般的，瑾哥儿剧烈起伏的胸口竟然渐渐平缓了一些！青紫的脸色也开始慢慢回转，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明显顺畅了不少，甚至微微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看着四周。
“儿啊！”县令夫人扑过去，抱住儿子，喜极而泣，“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瑾哥儿微弱地点点头，声音细若游丝：“娘…疼…好点了…”
全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凌灵。
县令夫人猛地抬头，看向凌灵的眼神充满了震惊、感激和探究：“姑娘…你…你方才用的是什么药？竟有如此神效？！”
“是家传的救急药，名为‘护心丹’。”凌灵面不改色地编了个名字，微微福身，“公子病情只是暂时缓解，还需好生静养，请夫人速唤随行医师再来诊治。”
县令夫人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吩咐下人去请医师，又让人小心地将瑾哥儿抱回净室休息。
待一切稍定，县令夫人再次看向凌灵，目光已大为不同，充满了感激和客气：“凌姑娘，今日多亏你出手相救，才保住我儿性命！此等大恩，本…我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她差点脱口而出“本夫人”，及时收了回去，显是真心感激。
凌灵顺势坦言自身困境：“夫人，实不相瞒，民女凌灵与妹妹日前遭遇山匪，与家人失散，盘缠尽失，更不幸的是，连证明身份的户籍文书也一并遗失了。如今我姐妹二人如同无根浮萍，寸步难行。今日能救下公子，实属缘分，不敢奢求厚报，只求夫人能助我姐妹解决这身份之忧。”
县令夫人当即应允：“姑娘放心！此乃小事，包在我身上！”她看向一直紧紧跟在凌灵身后、怯生生拉着凌灵衣角的招娣，温和问道：“却不知这位小姑娘，原本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你俩家中还有何人？需得记录清楚，才好办理文书。”
招娣紧张得小脸发白，嘴唇嗫嚅着，不敢说话。
凌灵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代为回答，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夺：“回夫人，我妹妹她……”她微微停顿，目光落在招娣那双终于洗去污垢、透着一丝希冀的眼睛上，清晰地说道：“她叫凌玥。今年十二岁。我们家中……已无其他亲人了。”她直接断绝了与王家村的所有关联。
招娣——不，现在是凌玥了——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凌灵。凌玥……这个名字像一道光，瞬间照进了她灰暗的生命里。不再是招娣，不再是祈求、招引弟弟的符号，而是独一无二、珍贵明亮的凌玥！她的眼眶瞬间红了，紧紧攥住了凌灵的手，用力点头，无声却坚定地认同了这个新身份和新开始。
县令夫人是何等人物，见状便知这姐妹俩恐有难言之隐，但救命之恩当前，她自然不会深究，反而觉得凌灵处事果断，有担当。她颔首道：“凌灵，凌玥……好名字。本夫人记下了。你们姐妹二人欲往何处？”
“听闻州府繁华，欲往州府谋一生路。”凌灵答道。
“好。”县令夫人立刻吩咐心腹嬷嬷详细记录，并让人即刻回县衙办理一应文书。
两日后，嬷嬷亲自将两份崭新的户籍文书和路引送到了青霞观。
凌灵接过文书，两份文书格式规范，朱红大印赫然在目， 毋庸置疑。
凌玥的手指，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轻轻碰了碰那张质地粗糙的纸。她看不懂上面弯弯曲曲的墨迹，那些黑色的符号对她而言，和山上的鸟爪印、溪里的蝌蚪文没什么区别。
但她知道，这很重要。非常重要。是那位看起来很厉害、穿得很漂亮的夫人让人送来的。姐姐接过来的时候，神色是那么郑重。
然后，姐姐把其中一张纸，放在了她的手里。
“这上面写的，是你的新名字。”凌灵的声音平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她死寂的心湖，“凌玥。 凌，是和我一样的姓。玥，乃上古神话中的神珠，寓意珍贵光明。”
凌玥。
两个字，像是有温度一样，透过指尖，烫进了她的心里。
她虽然不识字，但她听得懂话。珍贵、明亮、宝珠……这些词，每一个都和她过去十二年的人生毫不相干。它们太美好，太遥远，像梦里都不敢想的东西。
王招娣。这个名字伴随了她十二年，意味着“招来个弟弟”，意味着多余、赔钱、可以随意打骂、可以为了二十两银子卖去死人家里的货品。它像一道沉重的、冰冷的枷锁，刻在她的骨头上。
可现在……有人把这枷锁敲碎了。换上了两个听起来就那么好听的音。
凌——玥——
她在心里笨拙地、反复地模仿着姐姐的发音。舌尖轻轻抵住上颚，然后气流微弱地送出那个“凌”字，再让嘴唇抿成一个小心翼翼的圆形，发出那个短促却好听的“玥”。
每默念一次，心口就酸胀一分，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一种巨大的、陌生的委屈和后知后觉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视线瞬间就模糊了，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往下掉，砸在写着她新名字的纸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
她慌忙用手去擦，生怕弄坏了这珍贵的纸张，动作笨拙又急切。
她哭得无声无息，只有肩膀在轻微地颤抖。这不是挨打时的哭，不是饿肚子时的哭，也不是被塞进花轿时的绝望的哭。这是一种……她说不出来的哭。好像身体里积攒了十二年的冰冷和害怕，都被这两个字带来的暖流融化了，化成眼泪流出来。
她真的逃出来了。不是从那个山村，而是从那个叫做“招娣”的命里逃出来了。
以后，不会有人再拖着长音、充满厌弃地喊“招——娣——”。不会了。
她有了姐姐。有了一个会告诉她“你很珍贵”的姐姐。
她还有了这张纸。这张她看不懂，却知道代表着“凌玥”这个新开始的纸。
她紧紧攥着这张纸，把它贴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新的名字、新的自己，牢牢地捂进身体里。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凌灵，小脸上又是眼泪又是某种初生的光亮，她想笑，嘴角却只是笨拙地咧了咧，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
她用力地点头，哽咽着，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气音：
“姐…姐姐……凌玥……好……好听……”
从这一刻起，那个在溪边挖野菜、挨打后只能躲在洞里哭的王招娣，死了。活下来的，是攥着一纸文书、拥有了一个明亮名字、跟着姐姐走向未知却不再那么可怕的未来的——凌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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