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艰难地从碎石中撑起身子，踉跄着走到婉娘和奄奄一息的夏侯戾旁边。
“不要杀他。”周平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婉娘猛地转头，眼中怨毒几乎要溢出来，厉声质问：“为什么？！你凭什么阻止我？！你不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凶残！
当年就是他派影魑，将我们府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无论老幼妇孺，全都杀了个干净！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
这番话让勉强支撑着站起身的五皇子，以及漂浮在空中的黑白无常都露出了惊容，若真如此，夏侯戾确实死有余辜。
然而，周平的目光却异常清明，他缓缓转向地上魂体近乎透明的夏侯戾，一字一句地问道：“阿宁……不是你杀的，对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连婉娘都愣住了。
周平没有立刻解释，他的脑海中清晰地回放着不久前的画面——
当夏侯戾召唤出幽冥鬼军，杀气腾腾地扑向众人时，他做的第一个动作，不是攻击，不是防御。
而是立刻转身，极其轻柔、甚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姿态，将那副小小的骸骨稳稳地、珍重地放回了棺椁深处。
那种下意识的行为，那种深入骨髓的珍视，绝不是一个能对亲生骨肉下毒手的凶徒所能伪装出来的。
周平看向婉娘，语气沉稳：“我相信我看到的。或许……这背后真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夏侯戾那原本空洞的魂火微微摇曳，仿佛穿越了三百年的时光，缓缓道出了被仇恨掩埋的隐情：
“我嗜杀……不错。但荻朝末年，烽烟四起，虎狼环伺，若无铁血手腕，如何震慑四方，如何保住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嘲弄：“因此我树敌太多……若我身死，我的家人，必将成为他们泄愤的羔羊。我……不得不早做打算。”
“一方面，是陛下日益加深的猜忌。我虽忠心，却如履薄冰。这阴宅，便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最后退路，也是……我为你们准备的，唯一的避难之所。”
婉娘声音发颤：“造阴宅而已……为何要造这‘万鬼噬魂冢’？！”
“因为……只有我成为鬼王，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真正护住你们，让你们在这乱世有一隅安身之地，不受欺凌。”
夏侯戾的魂火黯淡了一下：“可我深知，你绝不会为我建造如此凶煞之宅……所以，我带走了阿宁。”
他道出了阿宁的真正死因：“我带他去军营历练，是希望他变得坚强，像他父亲一样，成为能保护自己、保护他母亲的大将军……他做得很好，比我期望的还要好。”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回忆的温情，看向婉娘：“可一次作战，他身先士卒……被一支毒箭……几乎是当场……我甚至来不及……看他最后一眼。”
“我不能告诉你……我如何能告诉你，我们的儿子，死在了我的面前？”巨大的悲痛即使跨越三百年，依旧沉重。
听到这里，婉娘身体晃了晃，支撑着她的恨意开始崩塌。
“那你……为何还要杀我们全家？！”她泣声质问。
“我恨！”夏侯戾的魂体波动起来，“我为了大荻，牺牲了一切，到头来，却被他赐死！我死后，以墨承渊的性子，他会放过你们吗？
与其让你们落在他或其他仇家手中受尽屈辱……不如……由我亲手……”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苦涩与绝望：“只是我没想到，你在此地设下重重禁制，我苏醒后，根本动弹不得……
这几百年，我也想通了，若能在这阴宅之中，我们一家人……以另一种形式团聚，也好……”
周平适时开口，点出最后疑点：“那狗娃是怎么回事？歇马镇的百姓长期被你手下鬼物控制、折磨……”
“那是我一些甘愿殉葬的亲兵……活着时杀戮惯了，原本被阵法束缚出不去。
前些年地动，阵法松动，才跑出去几个……为非作歹……”夏侯戾的气息愈发微弱。
婉娘听着这一切，脸上的怨毒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茫然、无尽的悲伤，以及一丝理解了这残酷真相后的释然与心痛。
她看着地上即将消散的夏侯戾，这个她恨了三百年的男人，原来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枷锁。
周平招手，让黑白无常近前：“带他去阴司受审吧，功过是非，自有阎王定夺。”
他顿了顿，看向夏侯戾和婉娘，轻声道：“或许……你们还能在阴司，见到尚未投胎的阿宁。”
夏侯戾与婉娘的魂体皆是一震，同时望向周平，眼中流露出复杂至极的感激。
“多谢……大人。”两人异口同声，恩怨情仇，似乎在这一声感谢中，画上了一个残缺却也算圆满的句号。
尘埃落定，幽冥事了。
黑白无常手持锁链，却并未以粗暴的方式拘拿。
夏侯戾那庞大的鬼王之躯已消散，重新化作常人大小，与婉娘并肩而立，魂体虽黯淡，却比之前多了一份平静。
婉娘向着周平深深一拜，眼神复杂，有感激，有释然，最终化为无言的道别。
随即，他们跟随黑白无常的身影逐渐变淡，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彻底消失在这片废墟之上，前往那最终的审判与可能的团聚之地——阴司。
周平与伤势稍缓的雷虎、赵悍一起，默默地将阵亡士兵的遗体从废墟中找出，用尚且完好的衣甲覆盖，小心地背负起来。
五皇子常珂服下了随身携带的疗伤丹药，脸色依旧苍白。
他拾起光芒内敛的煌龙破军矛，看了一眼这片彻底毁坏的山腹，沉声道：“走吧。”
众人循着来路，艰难地走出这已成为历史的地下阴宅，与一直在外焦急等候的向导贺老六汇合。
贺老六见到众人平安归来，尤其是看到周平背上背负的阵亡士兵，亦是唏嘘不已。
回到歇马镇时，天色已近黄昏。
镇子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又有些不同。
镇口处，原本荒废的空地上，一座小小的庙宇已初具雏形，许多士兵和镇民正在忙碌，和泥砌砖，扛木上梁。
他们正在为在此次事件中牺牲的慧明和尚建造庙宇，感念其以生命预警、守护一方的功德。
当镇民们看到五皇子一行人归来，尤其是看到那些被妥善带回的阵亡将士遗体时，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不知是谁最先喊了一句：“鬼王伏法了！将军们回来了！”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传开。
很快，幸存的镇民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看着周平等人，看着那虽然受伤却依旧威严的五皇子，不知是谁率先跪下，高呼：“感谢殿下为民除害！感谢朝廷恩德！”
越来越多的镇民发自内心地跪伏在地，哭声、感谢声、叩拜声交织成一片。
这跪拜，是对逝去亲人的告慰，也是对新生希望的感激。
鬼患已除，笼罩在歇马镇上空数百年的阴云，终于散去。
五皇子看着眼前跪倒的百姓，又看了看身旁疲惫却坚毅的部下，以及那个总是能带来“意外”的周平，目光深邃。
他抬手虚扶，声音传遍全场：“鬼王已诛，此后，歇马镇当享太平！”
夕阳的余晖洒在每个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也照亮了那座正在兴建、象征着牺牲与守护的庙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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