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省理工的深冬,空气干冷刺骨,裹挟着查尔斯河的水汽。
王小河裹紧厚重的羽绒服,抱着塞满资料的帆布包,几乎是跑着冲进建院大楼。
暖气混着咖啡和旧书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甩掉围巾,连外套都来不及脱,直奔角落的工位。
电脑屏幕上,复杂的城市网络模型正在运行,进度条缓慢爬升。
“小河!陈教授找你,现在!”同组的巴西女孩探过头,压低声音,“在办公室,好像有点急。”
王小河应声,迅速保存进度,抓起笔记本就冲了出去。
走廊里回荡着她急促的脚步声。陈教授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她敲了敲门。
“进来。”
办公室里,陈教授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眉头微蹙,屏幕上正是她提交的最新模拟数据报告。
白杨也在,站在一旁,神情有些严肃。
“小河,” 陈教授指了指屏幕,“这个节点上的风险概率分布,你的参数设置解释一下?”
王小河定了定神,走上前,条理清晰地阐述她的逻辑和推演依据,语速很快。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冷静而略带沙哑的声音。
白杨看着她苍白的侧脸和眼下浓重的青色,欲言又止。
讨论持续了近一个小时。
陈教授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点了点头:“思路可以,但论证不够充分。尽快补充完整数据链支撑,下周组会前给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小河明显疲惫的脸,“另外,注意休息。效率重要,可持续性更重要。”
“明白,谢谢教授。”王小河松了口气,抱着笔记本退出来。白杨跟在她身后。
走廊里,王小河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了闭眼。
高强度、高密度的思维运转后,巨大的疲惫感像潮水般涌上,伴随着一阵熟悉的、隐隐的恶心感。
“你还好吧?”白杨的声音带着关切,“脸色很差。昨晚又熬到几点?”
“没事。”王小河摆摆手,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不适,“可能有点着凉,或者最近吃多了。”
她下意识地隔着厚厚的毛衣,按了按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
这几个月学业压力巨大,作息颠倒,外卖居多,感觉腰上都长肉了。
手下这日渐清晰的弧度,想到近期一直久坐不锻炼,小河无奈地叹口气,自己竟然这么快就开始迎来压力肥了。
还好自己一直习惯穿宽松的衣物,倒是不怎么显得出来。
白杨看着她快步走回工位的背影,担忧地皱了皱眉。
这几个月,她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沉得彻底。
没日没夜地泡在实验室、图书馆、研讨室,用近乎燃烧的方式汲取着新的知识体系,碰撞着前沿的思想火花。
她如鱼得水,眼里重新燃起了那种专注、锐利、甚至有些狂热的光芒。
但她的身体……似乎有些跟不上这种强度了。
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挥之不去的倦意,骗不了人。
还有……白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王小河回到工位,灌了一大口冷水,压下胃里的翻腾。
肠子由于受到这骤然降温的刺激,跟着痉挛了一下,发出咕噜一声。
她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工作,目光却无意识地扫过屏幕右下角的日期。
一个模糊的念头突然闪过脑海:上次……是什么时候?
她愣了一下,指尖停在冰冷的触摸板上。
上一次生理期……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在国内?在办离婚手续那段时间?
还是更早?
自从离婚、来到这个全新的环境,全身心投入学业,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身体的信号更是被大脑自动过滤成了不重要的背景噪音。
她一直有月经不规律的毛病,压力大时尤其明显。所以她根本没在意。
直到……刚才,小腹深处那阵细微的感觉……
她隔着毛衣按了一下,那不像是柔软脂肪的触感,而是一种带着韧性的、鼓胀的弧度……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所有的学术亢奋和疲惫的屏障。
王小河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
不会吧?
她不愿往下细想。
这太荒谬了。
然而忍不住回忆……那是离婚手续办完前一个月……
那仅有的一次……他……而她……措施……到底有没有?
……那清晰的、无法忽视的隆起感,那迟到了太久太久的生理期,还有这阵子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突如其来的恶心……
这些散落的、被忽略的点,此刻像被无形的线串了起来,指向一个她从未想过、也绝不愿面对的可能性。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片冰冷的空白。
她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那些复杂的模型和数据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周围几个埋头工作的同学诧异地抬起头。
“Sorry……”王小河的声音干涩,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她顾不上扶起椅子,抓起羽绒服和包,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实验室。
走廊里冰冷的风吹在滚烫的脸上,却无法驱散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需要一个答案。
立刻,马上。
她查了学校附近一家评价不错的社区诊所,预约了下午最早的时段。
坐在冰冷的候诊椅上,她填着表格。
姓名、年龄、联系方式……一切如常。
直到翻到下一页——“父亲信息(可选填)”。
笔尖悬停在冰冷的表格上方。
王小河的心跳漏了一拍。
隔着重洋,万里之外,那个名字……
那个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告别、却又在无数个深夜里悄然浮现的名字。她闭了闭眼,指尖微微颤抖。
最终,笔尖落下,在那空白处,清晰地写下了孟燕臣的名字。
没有犹豫,没有涂改。写完,她像是耗尽了力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反正……隔着这么远,他永远不会知道。
这只是一个……遵从内心的、微不足道的仪式。
护士叫了她的名字。
她跟着走进诊室。
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笑容温和,例行询问着症状和末次月经时间。
王小河的回答模糊而混乱。
“根据你的描述和……腹围初步测量,”女医生温和地看着她,“我建议抽血,同时做一个b超检查,确认是否怀孕,以及大致孕周。hcG水平检测超过一定时间可能就不太准了。”
冰冷的针头刺入肘窝静脉。
暗红色的血液被缓缓吸入采血管。
王小河看着那管血,感觉自己的灵魂也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
b超室里,耦合剂微凉的触感落在王小河明显隆起的小腹上。
探头在皮肤上滑动。
屏幕上,灰白的影像逐渐清晰。
一个蜷缩着的、轮廓分明的小小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
不再是模糊的孕囊或胎芽,而是一个初具人形的胎儿,他甚至微微动了一下。
“看,这是宝宝的头,脊柱,小手小脚……”
技师的声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温和,“心跳……嗯,很有力。初步测量……嗯,孕周大约在18周左右了。”
18周……
清晰的数字像冰冷的锤子,彻底砸碎了王小河最后一丝侥幸。
屏幕上那个鲜活跳动着的小生命,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她离婚前怀上了孟燕臣的孩子,并在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带着他横跨大洋,在异国他乡的高强度学术生活中,度过了怀孕最敏感的前四个月。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她看着屏幕上那个无忧无虑、兀自跳动的小小身影,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喜悦,是巨大的茫然、无措,和一种被命运彻底嘲弄的冰冷感。
她怀孕了。
在这个全新的、刚刚开始启航的异国他乡,在她以为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可以心无旁骛地追求学术理想的时候。
在她和孟燕臣已经签署了离婚协议、斩断了所有法律和情感纽带之后。
一个源于过去、却将深刻改变未来的意外。
一个只属于她自己身体的秘密,一个在遥远东方,还有一个生物学父亲的秘密。
王小河的手,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覆上自己明显隆起的小腹。
那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悸动。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力量,像无声的潮汐,将她困在了命运的孤岛上。
窗外,是波士顿深沉的黄昏。
诊室里冰冷的仪器屏幕上,那个鲜活的小生命正安静地宣告着他的存在。
而她,坐在那里,被这无声降临的生命和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秘密,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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