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刚刚领教了风清扬那神鬼莫测的剑招，毫无悬念地再次落败。
剑柄传来的震麻尚未平息，风清扬那袭青衫已然化作淡淡烟影。
只见他在嶙峋山石间几个轻盈起落，便彻底融入熹微晨光之中，杳然无踪。
岳不群拄着剑，微微喘息。
方才风师叔身影消逝的瞬间，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飘渺的轨迹。
那方向，分明又指向了玉女峰那片常年云雾缭绕的旧地！
那是华山剑派昔日最鼎盛时的殿阁所在，如今徒留断壁残垣。
风师叔独自徘徊其间，想来是在凭吊那如烟似雾的往日荣光。
峰顶的凛冽山风拂过他汗湿的鬓角，带来一丝清醒。
方才交手之际，风师叔剑意流转的细微之处，如同灵光碎片在脑海中不断闪现、碰撞。
岳不群索性就地盘膝而坐，将长剑横于膝上，闭目凝神。
他在心中一遍遍拆解、推演那些稍纵即逝的玄妙感悟。
待胸中剑意渐趋圆融，他霍然起身！
长剑出鞘的龙吟声中，就在这沐浴着金色晨光的山巅，他重新将所得剑意灌注剑招！
剑光吞吐流转，虽远不及风清扬那般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也多了几分沉凝与通达之意。
直到日头渐高，腹中鸣响，岳不群才收剑入鞘。
该下山为师父和师妹准备饭食了。
他沿着熟悉的石阶向下行去，步履轻捷。
行至半山腰，一个炽热的念头猛然窜入脑海——思过洞！那个秘藏五岳剑派失传绝技的暗洞！
若能得此机缘，必能让华山在短期内重振声威！绝不能错过！
脚步瞬间顿住。
巨大的兴奋与随之而来的忐忑如同藤蔓，紧紧攫住了他。
机缘近在咫尺，该如何向视他如子侄的师父和情谊深厚的师妹解释此行？
他并非拙于言辞，也非不会编造托词。
但那谎言在舌尖滚了又滚，面对至亲至信之人，始终如千斤重石难以出口！
“唉！”
岳不群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凌乱的发丝被山风吹散。
“罢了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用力甩甩头，像是要抛开所有顾虑，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方向陡然一转，步履匆匆，径直朝着那孤悬于绝壁之上的思过崖奔去！
思过崖上依旧空旷寂寥，呼啸的山风在光秃秃的岩壁间穿行。
洞前空地一览无遗，连只飞鸟的影子都藏不住。
然而“做贼心虚”的紧张感，还是让岳不群忍不住左右张望。
反复确认无人后，他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侧身快速闪入那幽暗的洞口。
洞内空间不大，约莫五十见方。
光线自洞口斜斜射入，勉强照亮中央那块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的巨石。
石面上，“风清扬”三个大字深深刻入，笔力遒劲，锋芒内蕴，透着说不尽的潇洒不羁。
岳不群目光扫过，心下暗赞：“武功已是江湖绝顶，连字也写得这般出尘！”
他无心欣赏，视线迅速移开，右手已悄然按上腰间剑柄。
他并未拔剑，只将剑鞘抽出握在手中，如同盲者探路。
凝神屏息，沿着冰冷的洞壁，他极有耐心地用剑鞘末端一寸寸叩击。
“笃、笃、笃……”沉闷的敲击声在静寂中回响。
岳不群全神贯注，仔细分辨着每一处敲击后细微的回响差异，希望能从中捕捉到那空洞的异样回音！
“混账小子！你在老夫这窝里鬼鬼祟祟，意欲何为？！”
一声饱含内力的暴喝如惊雷在洞中炸响，震得四壁嗡鸣，石屑簌簌落下！
岳不群惊得魂飞天外！
本能反应下，“呛啷”一声长剑已然出鞘！
寒光一闪，他如受惊的豹子般猛地旋身，剑尖直指洞口，厉声喝问：“谁？！”
洞口光影被一道颀长身影挡住。
风清扬那张俊朗却沧桑的脸在逆光中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眸子亮若寒星，冷冷地盯着他。
他右手捏着半个啃过的冷硬馒头，左手提着一个瘪瘪的水囊。
岳不群下意识耸了耸鼻尖——没有熟悉的酒香，囊中只有清水。
岳不群心头一松，随即涌上巨大尴尬。
他手腕僵硬地一翻，还剑入鞘。
为了掩饰窘迫，抬手摸了摸鼻尖，讪讪地道：“原……原来是风师叔！您……您怎么回来了？”声音干涩无比。
风清扬冷哼一声踏入洞内，步履无声。
他瞥了一眼岳不群手中的剑鞘，语气冷如寒冰：“我住在此处，不回来，难道去睡云海？少废话！你方才鬼鬼祟祟拿剑鞘敲打洞壁，搞什么名堂？”
“呃……这个……”岳不群头皮发麻，脑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
来时只盘算如何应付师父师妹，哪曾想预案要对付的竟是这位！
“弟子……弟子听闻，昔年魔教十大长老围攻华山，最后尽数殒命于此洞深处……想着或许有前辈高人遗留的秘籍封存，所以……所以想试着找找看……”
他硬着头皮挤出尽可能真诚的眼神。
风清扬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
他上下打量着岳不群，眼神如同看一个痴人说梦的傻子：“哦？找秘籍？”
他慢悠悠踱了两步，环顾这简陋得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石洞，揶揄道：“那你睁大眼睛瞧瞧，这洞里，除了石头、灰尘，我这半拉馒头，哪本书像秘籍？嗯？”
岳不群脸颊发烫，目光扫过空洞洞的石室，哑口无言。
但此刻骑虎难下，只得咬紧牙关继续瞎编：“风师叔明鉴！弟子……弟子想着，或许……或许这洞壁之后，另有玄机，藏着暗洞也未可知……”
声音越说越低，底气尽失。
“暗洞？”风清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眉毛高高挑起：“哈哈！妙极！你怎么知道有暗洞？莫非是我华山派列祖列宗昨夜联袂托梦给你指路不成？”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重重敲在岳不群心上。
岳不群被噎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深知在风清扬面前，任何巧言都苍白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焦躁与委屈，对着风清扬深深作揖，姿态极低近乎恳求：“风师叔……您就当是祖师爷真的显灵托梦……弟子只求借您宝地，细细搜寻一番！若真无所获，弟子甘愿认罚！”
“哼哼，”风清扬鼻腔里哼了两声，审视的目光在岳不群恳切的脸上停留片刻。
随手将半个馒头精准丢入角落，如弃敝履。
身形一晃便飘然落座于中央的“思过石”上，姿态闲适：“也罢！老夫今日就坐看你掘地三尺，死了这条心也好！不过……”
话锋一转，眼中掠过促狭：“若你敲遍四壁一无所获，从明日起，你便每日准时上山，给老夫送饭！记住，要有酒！上好的花雕！”
一副稳操胜券等着看戏的姿态。
岳不群心中一横，咬牙应道：“好！若弟子寻不到，甘愿为师叔送饭送酒！”
不再多言，重新拿起剑鞘，叩击探查得更加仔细专注。
“笃、笃、笃……”规律的回响伴着沉重的心跳，在寂静的洞窟中蔓延。
时间流逝，日光在洞口的斑痕悄然移动。
洞壁三面探查完毕，除了冰冷石头，依旧毫无所获。
汗水沿着额角滑下，浸透后背衣衫。
岳不群强压心头恐慌，走向最后一面洞壁——也是他第一遍探查过的那面。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更快更密的敲击，剑鞘如急雨般落下！
回应他的，却仍是令人绝望的沉闷实响。
“完了……”岳不群心头冰沉，手脚冰凉。
难道这暗洞真是天命所归，注定只为那“主角”显形？
他颓然垂臂，剑鞘几乎脱手，失魂落魄地转身，准备向石床上的风清扬告罪认输。
然而，他看到的并非嘲弄的眼神。
风清扬不知何时已悄然起身，背对他，面朝那面石壁伫立。
那挺拔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模糊凝重。
就在岳不群愣神之际，风清扬缓缓侧过头。
昏暗中，岳不群看不清他全部表情，却能清晰感受到那双深邃眼眸中投射来的复杂目光——惊疑、审视，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
风清扬心中惊涛骇浪：他枯坐此洞两年有余，一砖一石皆了然于胸，从未察觉异样。
这小子初来乍到，怎就如此笃定要寻暗洞？莫非真有什么玄之又玄的托梦？
“罢了，”压下心中惊疑，“且看看石壁之后是何乾坤。
或许，不过是个寻常岩隙。”
心念电转间，风清扬右手闪电般探出！
“锵！”一声清越龙吟，腰间长剑如匹练惊鸿出鞘！
快得超越了视觉！
在岳不群来不及反应的刹那，那柄利剑已如刺豆腐般，“噗”地轻响，精准没入洞壁某处！
剑身直没至柄！碎石粉末簌簌落下。
“小子，”风清扬手腕沉稳拔出长剑，动作不带一丝烟火气。
他并未回头，清冷声音在洞中回荡，隐含训诫：“行走江湖，耳力便是第二双眼睛。你方才敲打，动静够大，可惜……耳功还差得远！”
话音未落，他已然飘然回身落座于思过石上，仿佛只是掸去了衣上微尘。
岳不群先是一怔，随即狂喜如火山爆发！
瞬间明白：风师叔并非神力穿透山壁，而是那神乎其神的一剑，正刺中石壁后空洞最薄弱之点！
“多谢师叔指点！”岳不群激动得声音发颤，咧嘴狂笑几乎至耳根。
他一个箭步冲到刺剑之处！
洞口处，一个深不见底、仅容剑身通过的细小孔洞赫然在目！
他再无犹豫，沉腰纳气，丹田内力汹涌奔腾尽数灌注于右掌！
掌心泛起淡淡青气，挟开碑裂石之威，狠狠印向孔洞四周！
“轰——！！！”
沉闷如雷的巨响在洞中炸开！
黄色尘龙从那破开的洞口中疯狂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整个空间！
早有预料的风清扬，在岳不群掌力触及石壁的瞬间已如鬼魅般飘退到洞外空地，青衫猎猎，纤尘不染。
洞内的岳不群却遭了殃！
他离得太近，汹涌的百年陈年老灰劈头盖脸！
“噗——咳咳咳！！！”
猝不及防被呛得猛烈咳嗽，口鼻中尽是土腥味，满头满脸瞬间黑灰厚积，眉毛成灰，如同刚从煤堆中滚出！
“咳咳……呸！呸！”岳不群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狼狈踉跄冲出浓尘弥漫的洞口。
此刻他面目全非，浑身黑灰如泥猴，唯有眼珠在灰脸上急转。
吐掉口中沙土，心下恍然：“怪不得要用大石头砸！这百年积灰简直要命！”
洞外的风清扬见此景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指着岳不群放声狂笑：“哈哈哈……咳咳……好小子！你这……咳咳……这副模样，比洞里壁画还精彩！哈哈哈……”
笑声爽朗畅快，泪花飞溅，回荡山崖。
岳不群不以为意，胡乱抹了把脸上的灰，咧嘴一笑，白牙在灰脸衬托下分外醒目。
他兴致不减反增，目光灼灼在洞外搜寻，很快找到一块棱角分明、磨盘大小的坚硬岩石。
弯腰沉喝，奋力抱起巨石，就要再次冲入那片尚未散尽的尘雾！
“混账小子！”风清扬笑声骤停，看着岳不群这拆洞架势，顿时怒目圆睁：“你还想干什么？！非要把老夫这窝彻底埋了才甘心？！”
“风师叔放心！弟子保证事后将思过洞打扫得一尘不染，恢复原貌！”岳不群抱着大石，头也不回地大声保证，语气兴奋难抑。
他站在洞口，待烟尘稍平能勉强视物，便深吸一口饱含灰尘的气，抱着巨石，以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姿态，再次昂首挺胸冲入了那片混沌黄尘！
洞外风清扬只听洞内传来一声岳不群沉腰发力的闷哼，紧接着——
“轰隆——！！！”
山崩地裂般的狂暴巨响从洞窟深处爆出！
整个思过崖仿佛随之震颤！
洞口刚刚沉淀的尘埃被凶猛冲击力再次掀起！
如喷发的火山灰云，汹涌澎湃喷薄而出！
刚刚岳不群模糊的身影瞬间被更加浓重彻底的黄色尘暴完全吞噬！
过了好半晌，在那翻滚的尘雾边缘，一个轮廓才艰难摸索着洞壁，一步一咳嗽地挪出。
正是岳不群！
此刻他比刚才惨烈十倍！浑身覆盖厚厚的灰泥，如同刚从泥浆里捞出的石俑，唯眼白和偶尔露出的牙齿证明是活物。
一边走一边不停拍打身上，拍一下，腾起一股烟尘。
风清扬看着这彻底沦为“泥猴”的师侄，怒气早被这滑稽至极的一幕冲散。
他指着岳不群，再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哈哈哈……老天……你小子……是去挖宝还是滚了趟地府油锅啊？哈哈哈……”
笑得前仰后合，泪流满面，捂肚几乎喘不过气。
岳不群也顾不得形象，跟着嘿嘿傻笑，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揭晓秘密的兴奋让他忽略满身狼狈。
好一会儿，风清扬才勉强止住大笑，用袖角擦去笑出的泪水。
他看着还在拍灰的岳不群，脸上笑意渐渐敛去，转为深沉的探究和凝重。
缓步走近，目光如电锁住岳不群灰泥中明亮的双眼，沉声问道：“小子，你且老实告诉我。你如此拼命，不惜编造托梦……究竟知不知道，那石壁之后，藏着什么？”
正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岳不群被这突如其来的严肃问题问得一怔。
脱口而出：“啊？应该……应该是当年魔教十大长老破尽我五岳剑派的剑招图谱吧？”
话一出口才猛然惊觉——糟了！他此刻应毫不知情才对！
果然！风清扬那双深邃眼眸瞬间眯起，锐利如剑几乎要刺穿岳不群的灵魂！
无形的沉重压力笼罩下来。“嗯？”鼻音拖长，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你人未进去一步，连洞中情形都未窥得半分，如何就知是‘五岳剑法’图谱？！”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岳不群心上，在空旷崖顶冰冷刺耳。
岳不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冷汗瞬间浸透内衫，脸上灰泥冰冷粘腻。
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一个能“未卜先知”的人，在这江湖会是什么下场？
被当成妖孽囚禁拷问？甚至……他不敢再想。
风清扬看着岳不群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眼中惊惶，沉默良久。
那锐利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重新评估着眼前人。
终于，他眼中冰寒审视之色缓缓褪去，换上一种更复杂深沉的混合了惊异、了然甚至一丝释然的情绪。
未再追问，只是淡淡移开目光，投向那尘埃弥漫的破洞，语气恢复平静却添了莫名意味：“罢了。是与不是，进去一看便知分晓。”
说罢，他抬步，率先朝着那被岳不群砸开的、通往未知的黑暗破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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