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俊武病了。
不是那种需要卧床不起的大病,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缓慢而持久的消耗。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柱里的钢芯,只剩下一具沉重而疲软的皮囊。训练时,他的动作依旧凶猛,力道却失了准头,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自毁般的滞重。教练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晚在窗口看到的画面,像一帧被灼烧过的胶片,反复在他脑海里放映。江诗韵坐上顾言深的车,车门关上,绝尘而去。干净利落,没有回头。他甚至连冲下去质问的资格都没有——是他先推开了她,用最残忍的冷暴力。
“对不起”那三个字,还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里,像一个无人认领的、冰冷的笑话。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看着宿舍天花板那片被窗外路灯映照出的、模糊的光斑,直到天色泛白。白天则被一种巨大的、无处安放的精力驱使着,要么在训练馆里把自己练到脱力,要么就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像一头被驱逐出领地的孤狼。
他经过艺术学院那座爬满藤蔓的红色小楼,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扇熟悉的、属于舞蹈排练厅的窗户。有时,能听到里面隐约传出的钢琴声和节奏口令,他的心会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疼得他几乎弯下腰去。有时,窗户是暗着的,一片死寂,那空茫又会让他的心脏坠入更深、更冷的深渊。
他不敢去找她。拿什么脸去找呢?解释自己因为父亲的警告而退缩?还是诉说自己的恐惧和无力?这些理由,在他自己听来都显得苍白可笑,又怎能奢求她的原谅?
他只是远远地、贪婪地捕捉着一切与她相关的讯息。从邵峰欲言又止的转述里,从校园论坛那些捕风捉影的帖子里,他知道舞团的宣传片拍摄很顺利,知道顾言深动用了不少资源推广,也知道……他们似乎一起吃过几次饭,看过一次艺术展。
每一次听到,都像是在他心口的旧伤上,再撒一把盐。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曾经属于他的世界,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速度,离他远去。而那个叫顾言深的男人,正以一种他无法企及的从容和高效,填补着他留下的所有空白。
这天傍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范俊武没带伞,也不想回宿舍,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艺苑小区附近。他躲在一棵枝叶茂密的香樟树下,雨水顺着叶片间隙滴落,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带来刺骨的凉意。
他看到顾言深的车缓缓驶来,停在楼下。这一次,下车的只有江诗韵。她撑着一把素雅的伞,站在车边,似乎在和车里的人道别。距离有些远,范俊武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微微侧着头,雨丝在伞沿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
顾言深没有下车,只是降下了车窗。两人交谈了几句,江诗韵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撑着伞,步伐轻快地走进了单元门。自始至终,她没有回头。
车子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才缓缓驶离。
范俊武站在树下,像一尊被雨水浇透的石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滑过眼角,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一起砸落在潮湿的地面上。他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一个雨天,他训练完跑去接她,两人挤在一把小小的伞下,他的大半边身子都淋湿了,她却笑得像个孩子,说他是“人形雨伞”。那时,伞下的世界虽然拥挤,却温暖得发烫。
而现在,她有了另一把更大、更稳的伞。那把伞,能遮风挡雨,能带她去更远、更亮堂的地方。而他,只剩下一身被雨水浸透的狼狈,和一颗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无处安放的心。
他看着她房间的灯亮起,温暖的橘色光芒透过窗帘,映出一个模糊而安谧的轮廓。那光芒,曾经也是照亮他整个世界的光源。如今,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冷得牙齿开始打颤。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麻木地掏出来,是邵峰发来的信息,问他死哪儿去了,要不要带饭。
他没有回复。屏幕的光亮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通红的眼眶。他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看着自己发出的那句“对不起”,下面依旧是空空荡荡的,像一片被遗忘的荒原。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了设置,找到了那个红色的、刺眼的选项——删除该对话。
指尖悬在屏幕上,久久没有落下。删除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是亲手斩断最后一点可怜的牵连,是承认这场溃败已成定局,是将那个名字,从最显眼的位置,放逐到记忆深处那个再也不敢轻易触碰的角落。
雨水似乎更冷了,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激得他浑身一颤。
他终于闭上了眼,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按了下去。
屏幕闪烁了一下,对话框消失了。连同那句无人回应的“对不起”,和过去所有或甜蜜或争吵的记录,一起消失了。
世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雨声,单调地、冷漠地敲打着树叶和地面。
他缓缓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湿透的膝盖里,宽阔的肩膀在凄冷的雨夜里,剧烈地、无声地颤抖起来。
这一次,连他自己,都听不到那根名为“希望”的弦,断裂时发出的、绝望的哀鸣。
有些告别,不需要言语。一个删除的动作,便是掷地无声的回响。而这场绵延数日的秋雨,仿佛就是为了冲刷掉某些人生命中,那最后一点不甘心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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