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尤其是在一座城市的伤疤与废墟之间。
那束不属于人间的阳光,苍白而冰冷,并未带来任何暖意,反而像一层薄霜,覆盖在幸存者们疲惫而亢奋的脸上。
这是第三日的清晨,一个约定俗成的审判日。
然而,预想中的天罚并未降临。
没有鬼神嘶吼,亦无空间撕裂。
清算,以一种更加诡异、更加贴近日常的方式,悄然展开。
第一个发现异常的,是一个在断桥桥洞下缩了一宿的夜蹲者。
他好不容易从废墟里刨出一个没摔烂的搪瓷锅,正小心翼翼地煮着半包过期的泡面。
水汽氤氲,面饼的香气是他这辈子闻过最安心的味道。
他正要下筷,动作却猛然僵住。
锅里翻滚的浑浊面汤表面,一层薄薄的油脂之上,竟凭空浮现出一行细密的小字。
“注意锅底,别糊了。”
字迹扭曲,像是用尖锐物在硬塑料上划出来的,带着一种潦草而有力的熟悉感。
夜蹲者瞳孔地震,这笔迹他见过!
就在不久前,那个叫陈三皮的外卖员,用来在保温箱上记单号的涂鸦,就是这个样子!
他一声惊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字迹如水面涟漪,瞬间散开,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他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
但这声惊叫,却像一粒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消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幸存者网络中扩散开来。
半小时后,废弃食堂前的空地上,波段猎人老刀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
他面前,七口从不同居民楼里抬出来的老式灶具一字排开,每一口的烟囱都被暴力拆解,内壁暴露在空气中。
他亲自带着人,挨家挨户,但凡是昨夜生过火的,一个都没放过。
他的手指在一截烟囱的内壁上轻轻划过,指尖沾上一层漆黑的烟灰。
就在那烟灰之下,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刻痕清晰可见。
“注意通风,别憋死。”
每一口灶的烟囱里,都有字。
内容大同小异,都是些安全警告,但刻痕的位置却高低不同。
有的在烟道拐角,有的在接近顶端的出口,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所有人熟睡的深夜,挨家挨户地攀爬,探头进去,用一根看不见的铁签,留下了这些冰冷的提醒。
“他妈的……”一个年轻的汉子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骂出声。
老刀没有理会,他蹲下身,盯着其中一处被熏得最黑的砖缝,缝隙深处,那行字迹因为角度问题,几乎难以辨认。
他却笑了,那笑容冰冷而狰狞,像是极度愤怒,又像是极度狂喜。
“别人都以为神明走了,契约废了,”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粗糙的指节捏得发白,“可送外卖的……从来不会丢下任何一个客户不管。”
同一时间,市中心的断桥纪念广场,司空玥已在这里静坐了两天两夜。
她周围的地面上,用血、朱砂和符纸的灰烬,重新绘制出了一幅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阵图。
那是以家族密卷的残页为基础,结合血阵残留的能量痕迹,逆向推演出的新规则模型。
她脸色苍白如纸,双眼却亮得骇人。
她早已发现,当城市里任何一个角落,有人在饭桌前提起“记得回家吃饭”或是类似的家常话语时,空气中就会产生一道极其细微的能量涟漪。
那频率,与她记忆中“幽冥食录”初次在她面前启动时的波动,完全吻合。
他没有成为神,也没有成为鬼。他把自己……变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司空玥从怀中取出一枚只有掌心大小的古老铜镜碎片,这是司空家用来窥探“不详之物”本质的法器。
她没有丝毫犹豫,用碎片锋利的边缘划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落在镜面上。
她用血指在镜面上飞快写下五个字:“你还活着吗?”
血字刚刚成型,光滑的镜面竟如水波般荡漾起来。
镜中的倒影没有出现答案,而是变化成一幅静止的画面——
那是一张空荡荡的餐桌,桌子中央,静静地放着一只沾着暗红色血迹的外卖员手套。
司空玥猛地攥紧了镜子碎片,锋利的边缘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身体因为某种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原来你没走……你把自己,变成了‘提醒’。”
城西,第七分坛遗址。
韩九依旧像个石雕般守护着那根插入地脉裂缝的青铜短管。
他发现,在短管冰冷的顶端,不知何时凝结了一滴黄豆大小的水珠。
这不是雨水,更不是露水。
这滴水珠是从地底深处,顺着金属管壁,一点点逆向渗透上来的,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和泥土混合的腥味。
守墓人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地脉对新秩序的回应。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个玻璃瓶将水珠收集起来,回到临时营地,倒进一碗吃剩的冷饭里。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碗静置的冷饭,米粒竟开始微微跳动,就像有根无形的筷子在里面轻轻拨弄,试图将黏连的饭团分开。
当晚,分坛遗址附近的十几个临时居住点,超过三十户人家,同时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一个看不清面容、身形模糊的男人站在自家门口,手里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保温箱。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抬起手,用指节,在门框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所有人在凌晨被惊醒,心有余悸。
但当他们走出房门,却发现自家门口原本凌乱的鞋子被摆放得整整齐齐,更不可思议的是,昨夜用过的灶台,锅碗瓢盆,全都被清洗干净,码放得一丝不苟,仿佛有一位沉默的田螺姑娘深夜来过。
老刀的耐心在无尽的猜测中耗尽。
他决定用最直接、也最粗暴的方式,去验证那个疯狂的猜想。
他在废弃的城市外卖调度站里,架起了一台不知从哪个办公室角落翻出来的老式针式打印机,用两块汽车电瓶串联供电,又将一根改装过的地线,深深插入了当年调度总台下的地脉导线接口。
他在一张泛黄的打印纸上敲下一行字:“老子饿了,送点啥?”
他狠狠按下回车键。
“咔哒——嗡——”
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机器发出一声呻吟,齿轮艰难地转动起来。
在一阵刺耳的“滋滋”声中,打印机猛地吐出一张纸条。
那是一张外卖订单的副本,纸张的边角带着被高温灼烧过的焦黑痕迹,正是当年陈三皮在青铜平台上,被烧成灰烬的那张契约收据。
订单内容依旧,可在那背面,却多出了一行用同样针式打印机打出来的、崭新的小字。
“老规矩,十分钟到。”
老刀死死盯着那行字,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涌。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笑着笑着,两行滚烫的眼泪却顺着他粗糙的脸颊滚落下来。
“操……”他一把抓起那张纸条,声音哽咽,“他还记着工号!”
他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纸条。
火焰升腾,他看着那张象征着一切的订单在自己手中化为灰烬。
黑色的灰烬随风飘向半空,竟在消散前的最后一刻,短暂地拼凑成了一个清晰的汉字——
“到”。
深夜,万籁俱寂。
司空玥独自一人坐在断桥的边缘,双脚悬空,冰冷的河风吹动着她的发丝。
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枚从老城区垃圾堆里找到的、陈三皮曾经用过的、锈蚀殆尽的铁勺残片。
她望着下方漆黑的河面,轻声说:“如果你真的成了规则的一部分……那以后,是不是每一顿饭被重新加热的时候,都有你在?”
话音未落,静止的河面,突然以她正下方的倒影为中心,泛起一圈清晰的涟漪。
水中的倒影里,她的影子旁边,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那是个赤裸着上身、布满狰狞伤痕的男人。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痞笑,右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左手则虚握着,仿佛握着一双看不见的筷子,正百无聊赖地敲打着自己的肩膀。
司空玥的身体瞬间僵硬,她没有动,甚至不敢回头,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只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嘀嗒”声。
那是系统接单成功的提示音。
而在城市最偏僻的西北角,一盏因为线路损坏而熄灭了三十年的老旧路灯,突然“滋”的一声闪了两下,随即亮起了昏黄而温暖的光。
光芒下,是一个早已废弃多年的治安岗亭——岗亭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静静地摆着一只无人认领的外卖保温箱。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尤其是在一座城市的伤疤与废墟之间。
当时针指向五点,城南的垃圾中转站,这座城市消化系统最末端的角落,一个佝偻的身影刚刚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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