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一脸心事的廖主任后，方源脸上的那股子“少年意气”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平静。
转头把娄晓东和娄晓月兄妹俩，连同大舅李长武，全都叫到了书房。
“都坐。”
方源指了指沙发，自己则径直走到了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外院墙里那几棵已经落光了叶子、只剩下虬结枝干的梧桐树，久久无言。
李长武、娄晓东、娄晓月三人对视了一眼。
几人都知道方源身上的压力，想出言开解，却又无从开口。
娄晓东最先沉不住气，掏出一根“牡丹”牌香烟，抖出一根递给李长武，自己也点上一根，刚吸了一口——
“大舅。”
方源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娄晓东刚吸进去的烟雾“噗”一下岔了气，狼狈地咳嗽起来。
李长武放下了刚凑到嘴边的烟，抬起头：“源子，你说。”
“香江那边，船务公司和码头的基础建设已经步入正轨。”
方源依旧背对着他们，声音平稳地传来：
“但目前还只存在于咱们口头上的‘方氏食品’，缺一个能镇得住场子、信得过的人去主持大局。”
他转过身，那双清澈的眸子在午后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深邃。他径直走到李长武面前。
“我想让小舅先带一家人过去。”
“理由都是现成的，”没等李长武反驳，便自顾自地说道，“香江新成立的‘方氏食品厂’，需要信得过的人前往主持筹建。”
“长文他……”李长武的眉头当即拧成了个疙瘩，“他行吗？”
在他印象里，自己那个弟弟就是个一根筋的庄稼汉，脾气火爆，让他下地干活、跟人打架是一把好手。可这“主持”一个远在香江的厂子……
“大舅，您多虑了。”
方源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从无到有建立一个食品厂，还是方便面这种刚在脚盆鸡那边兴起的新行业，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多如牛毛。”
然后走到书桌后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坐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如同一个真正的决策者。
“小舅过去，主要就是负责‘镇场子’。
给我盯死选址、招人、采买原材料这些杂事。
前前后后，我会让娄家、方家在那边的人手帮衬着。”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李长武的眼睛，一字一顿：
“这个人选，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能力，可以慢慢学。但有一样东西，学不来——”
“那就是，他必须足够信任，绝不会背叛。”
李长武闻言，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不少。
他明白了，外甥这是要用“自家人”。
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要不……还是我过去吧。长文他那性子，在香江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我怕他吃亏。”
“您？”方源笑了。
“大舅，您另有重任。”
他站起身，走到李长武面前，“香江那边的食品厂，日后肯定是要交给您来全权负责的，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只是现在，”他走到窗边，指了指北边：
“生产线还没弄成。考虑到两国之间的深仇大恨，从脚盆鸡那边引进现成的，也不现实。
只能依靠咱们国家自己的科研力量，一点一点地组装、仿制。”
“这个过程，快不了。”
“所以，您现阶段的任务，就是留在轧钢厂，留在我身边。”
“一方面，帮我盯着采购科那摊子事；另一方面……”他转过头，“全程跟进这个生产线的组装流程。为以后您亲自接手食品厂，打好基础。”
“您是亲舅舅，有些话我不妨明说，”方源的声音压低了几分：
“这个食品厂，就是我给咱们李家准备的‘钱袋子’。
能不能做起来，您这个‘当家人’，要学、要做的，还有很多。”
李长武闻言，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猛地站起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亢奋和决绝。
“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这会儿，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李家作为前乡下地主，成分摆在那儿，现在村里的风气已经有些不对头了。
自家这外甥，是在给整个李家……铺一条通天的后路啊！
经历了工作组进驻的风波后，李家家底早就空了。
去了香江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仰仗谁？只有方家！
或者说，是如今只剩下独苗苗的，方家大房这一脉！
“源子！你放心去办！”李长武当即表态：
“具体怎么安顿，怎么选址，等回头我让你姥爷他们过来，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仔仔细细地商量！”
“我！还有你小舅！绝不拖你后腿！”
“好。”
方源重重地点头。
安抚好了大舅，他这才将目光，转向了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跟个“局外人”一样的娄晓东。
“大哥。”
“嗯？”娄晓东抬起头，掸了掸烟灰。
“有些事，我想……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
方源没跟他客气，拉开一张椅子，就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
“娄家，既然在解放那会儿就分了家。我老丈人当初的决定，你想必也知晓一二。
他对你跟远在香江的那几位舅兄的安排，是……不一样的。”
娄晓东夹着烟的手，微微一顿。
“他想赌，”方源的语气很平静，却又无比残酷：
“赌一个‘改换门庭’、‘光宗耀祖’的前程。可这条路，风险太高了。”
“尤其是在这四九城，娄家作为‘坐地户’，根基是深，可……让人诟病、能被人拿来做文章的‘把柄’，也太多了。”
“就算，”他看着娄晓东的眼睛，“就算娄伯伯这次已经打定主意，将国内的全部家产都捐献给国家，表明‘投诚’的决心……日后，也未必就不会翻车。”
娄晓东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将烟蒂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知道，方源这话，绝非危言耸听。
娄家当年在四九城发家，家大业大。可这发家的过程，干净吗？
前清的事儿不说了，太远。
就说北洋时期，跟那些倒台的军阀，是不是不清不楚？
脚盆鸡占了四九城，娄家是不是差点就当上了“维持会”的会长？
后来光头时期，为了自保，又是不是给那边“报效”了海量的金银，才躲过一灾？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真要在今天、在日后被人翻出来，上纲上线……他娄家，躲不过去的！
“源子，”娄晓东放下茶杯，声音有些沙哑，“你今天既然把我叫来，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想必……你已经有了安排。”
“不妨直说，我听听看。”
“好，那我就不跟大哥你绕弯子了。”
方源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几天，我跟我大舅，也仔细研究了一下国内目前的经济形势，很不乐观。”
“尤其是当前，咱们跟‘老大哥’那边，几乎已经到了明牌翻脸的地步。”
“我跟娄伯伯的想法是一样的，我也想赌！”
他没有说“我敢赌”，而是说“我想赌”，巧妙地将自己和娄振华绑在了一起。
“国家未来必定会多线出击，寻求更多的探索道路！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未来，一定会走向开放，拥抱国际！”
娄晓东和他身旁的娄晓月，闻言都是心中一震。
“源子，你这话……可就是‘背叛’……”娄晓东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不。”方源抬手，制止了他，“我从不否认信仰，但我更愿意选择现实。”
“独树一帜，必然导致树大招风。我今天这番话，只在咱们自家人面前说。”
他坦诚道：“方家日后的重心，肯定会放在香江。那里，是新中国沟通西方世界的前沿阵地，必定大有可为。”
“但同样，”他话锋一转：“我也绝不能放弃国内的根基。一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落叶归根；二来，也是为了‘两条腿走路’，万一香江那边有变，咱们也不至于没了退路。”
“所以啊……”
方源站起身，重重地拍了拍娄晓东的肩膀。
“……我们两家在国内的这条‘腿’，能不能站得稳，走得远，就看我老丈人，还有你这个大舅哥的本事了！”
“这可不止我这么想，”方源笑了，“香江娄家那边，也差不多这个意思。”
“我？”娄晓东愕然地张大了嘴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看我？”
“对！就是你！”方源的语气，不容置喙，“这是你作为娄家三房（留在内地的这一支）长子的责任，也是你的使命！”
“按照我和娄伯伯的想法，咱们方、娄两家，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香江，都必须紧紧绑在一起！互相扶持，互为倚仗！”
“譬如，”他举例道，“两家在香江的产业。娄家弄了码头，我方家就立刻跟进，搞关联产业——船运公司。这样一来，码头不担心没有稳定的业务，船运公司也不用操心基础建设和港口停泊的问题。肥水不流外人田！”
“同样的道理，放到国内，也是一样！”
“只要娄家的码头和我的船运公司，一天还在为国家‘输血’，还在帮着运送那些稀缺物资和技术。
国内的高层，就一天不敢、也不会让你和娄伯伯出事！
他们只会把你们当成‘爱国商人’的标杆，高高地供起来！”
“只要你们俩不作死，不违法犯忌，这条‘仕途’，必然能走得稳稳当当！”
“唯一顾虑的是，”方源叹了口气：
“娄伯伯毕竟年纪大了，精力有限，未来的成就，必定不高。
这带领娄家彻底改换门庭、在新时代重新崛起的重任，恐怕……还是要落在你的头上。落在……继业（娄晓东大儿子）的身上啊。”
“啪！”
娄晓东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脸都红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自己这个在家族里一直不受重视的“三房长子”，有朝一日，也能有机会穿上那四个口袋的干部服？！
“我……我他娘的……”他激动得在原地转了两圈，最后猛地在自己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啊！”
兴奋过后，娄晓东突然转过头，目光促狭地看向方源和娄晓月。
“行啊，源子！你小子可以啊！”
“你这把我们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那我猜……你肯定还有话，要单独对我这个宝贝妹妹说吧？”
“来来来，说说看，我这个当未来大舅哥的，也跟着沾光，听听！”
这会儿，连一直安静地坐在方源身边、当着“背景板”的娄晓月，都来了兴致。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瞧着方源，玉手也轻轻扶上了他的肩膀。
“晓月啊……”方源看着她那娇俏的模样，故意拉长了声音，“要说长远的安排呢，那肯定是有的。不过……当前嘛……”
“当前怎么样？！”娄晓月也忍不住追问道。
“咳！”
一直没说话的大舅李长武，实在是看不下去这些小年轻们腻腻歪歪的模样了。
起身重重地咳嗽一声，替方源“回答”了这个问题。
“当前啊，”他板着脸，用长辈的口吻说道：
“晓月丫头你最大的任务，就是等过了明年正月，赶紧嫁进门来！抓紧时间，给老方家生个大胖小子！”
“要不然，”他瞪了方源一眼，“源子这小子在外面攒下再大的家业，到最后，都不知道便宜了谁！”
“哈哈哈哈！大舅说的这是大实话！”
娄晓东闻言，爆发出了一阵畅快的大笑。
笑完也跟着站起身，不再当电灯泡，勾着李长武的肩膀就往外走。
“走走走，大舅，咱们不耽误人家小两口说体己话。
我还得回去……好好消化消化，顺便……跟我那婆娘合计合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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