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集 紫菀生幽谷
破庙的晨雾还未散尽，双经渡正弯腰为角落里的孩童调整药渣包扎的伤口。那孩子前日不慎被山石划破小腿，湿热天气里已有些红肿，他昨日用了蒲公英捣敷，此刻看伤口边缘已收了些燥意。
“师父，您看！”秦越的声音从庙门口传来，带着难掩的雀跃。双经渡直起身，见少年捧着一把紫莹莹的草叶跑进来，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是紫菀。
半月前，双经渡刚到这破庙时，那位咳喘半载的老者正蜷在草堆里，每咳一声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痰盂里的血渍看得人心头发紧。当时老者已被当地医者判了“肺竭”，家人只盼着能让他少些痛苦。双经渡诊脉时，指尖下的脉象虚浮而数，触之如按破棉，他轻声道：“肺气亏耗太久，得缓缓补回来。”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黄芪与党参，每日用陶罐慢火熬成浓汤，分三次喂老者喝下。又怕老者心焦，每日午后都坐在他身边，说些山中风物，从溪边的菖蒲说到崖上的野菊，末了总会轻叹一句：“这草木枯荣，本是常事，人心若能如草木般顺应时节，倒能少些执念。”
老者起初只是沉默，后来渐渐能插上一两句话。昨日黄昏，他忽然抓住双经渡的衣袖：“先生若不嫌弃，我让小儿带你去采紫菀吧。那草在幽谷里长得旺，我年轻时咳得直不起腰，便是靠它缓过来的。”只是话锋一转，又红了眼眶，“只是那谷里多毒蛇，前几年有个采药的后生，就……”
双经渡拍了拍他的手背：“老人家放心，万物有灵，互不侵扰便是。”
此刻秦越已将紫菀摊在干净的石板上，叶片舒展，根须紫中带白。“师父，这草真能治咳喘？”少年眼里满是好奇，他跟着双经渡学医三月，识得的药材虽多，却少见这般紫得温润的根须。
双经渡拿起一株，指尖抚过叶片上的绒毛：“《内经》有云‘肺苦气上逆，急食苦以泄之’，这紫菀味辛甘，性温，能润肺下气，正是治久咳的良药。”他转头看向庙外，老者的儿子正背着竹篓候在那里，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裤脚还沾着露水，见双经渡看来，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
“阿木，劳你带路了。”双经渡背起自己的药箱，里面装着银针、陶罐，还有半卷《金刚经》。
入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晨光穿过密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脚下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稍不留意就会打滑。阿木走在前面，手里握着把柴刀，不时劈断挡路的荆棘，嘴里念叨着：“先生小心些，前面那段路有蛇蜕，去年我爹见着过碗口粗的乌梢蛇。”
秦越听得心头一紧，脚步不由得慢了些。双经渡察觉到他的紧张，轻声道：“你看这阳光，照在草叶上多暖。蛇也怕人，只要我们不踏它的巢穴，它自会躲开。”他捡起路边一块光滑的卵石，递给秦越，“握着它，心定了，脚步就稳了。”
秦越将石头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果然镇定了些。他想起师父曾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此刻才隐约明白，所谓“无住”，或许就是不被外物的恐惧牵着走。
行至一处陡坡，阿木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前方一片背阴的谷地：“就在那里了。”谷中雾气缭绕，隐约能看见成片的紫菀在风中摇曳，紫色的小花像星星般点缀在绿叶间。
双经渡却没急着下去，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泥土上有几道蜿蜒的浅痕，像是蛇爬行过的印记。“阿木，你看这痕迹，是新的吗？”
阿木凑近看了看，脸色微变：“像是今早留下的，这方向……是朝着紫菀丛去的。”他握紧了柴刀，“先生，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双经渡却摇了摇头，他指着不远处一丛开得正盛的野葛：“你看那野葛的藤蔓，缠绕得密不透风，蛇最爱在那下面藏身。我们绕着走，脚步轻些，说话声小些，它听着动静，自会避开。”他又从药箱里取出一小包雄黄粉，分给两人，“撒在裤脚边，蛇不喜这气味。”
秦越依言撒了雄黄，跟着双经渡往谷中走。脚下的泥土渐渐变得湿润，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双经渡走得极慢，目光不时扫过草丛深处，嘴里低声诵着：“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秦越起初不明白为何此时诵经，走着走着忽然顿悟：师父是在提醒自己，眼前的恐惧或许只是幻象，心不被其牵引，便不会慌乱。他深吸一口气，学着师父的样子，留意脚下的路，倒真忘了害怕。
紫菀丛比远远看去更茂密，齐腰深的草丛里，紫色的花朵攒动着，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打量来人。双经渡示意两人停下，自己先走进花丛，他的动作极轻，手指捏住紫菀的根部，稍一用力便将整株草拔了出来，根须完整，带着湿润的泥土。
“采的时候要带三分土，这样根须不易断，药效才足。”他一边示范，一边轻声道，“你看这紫菀，生在幽谷不见天日，却能长出这般温润的根，可见逆境里也能养出济世的性子。”
秦越和阿木跟着学，手指很快被草叶割出细小的伤口，渗出血珠也顾不上擦。阳光透过雾气照进谷中，将三人的身影拉得很长，紫菀被一把把扔进竹篓，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忽然，阿木“啊”地低呼一声，手里的柴刀“当啷”掉在地上。双经渡和秦越同时转头，只见离阿木不到三尺的地方，一条青灰色的蛇正盘在石头上，吐着分叉的信子，那双眼睛在阳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阿木吓得脸色惨白，双腿直打颤，想退却忘了动弹。秦越也攥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双经渡却往前迈了一步，挡在两人身前，他没有看蛇，只是缓缓蹲下身，继续拔身边的紫菀，嘴里依旧诵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那蛇盯着他们看了片刻，忽然扭身滑进草丛，转眼不见了踪影。
阿木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先生……刚才好险……”
双经渡捡起柴刀递给他，笑道：“它不过是在晒太阳，我们不扰它，它自然也不会扰我们。”他低头看了看竹篓，里面的紫菀已装了大半，“够了，我们回去吧。”
回程的路走得顺了许多。阿木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话也多了起来，说这紫菀除了治咳喘，还能止血，去年村头的王婶被镰刀割了手，就是用紫菀根捣敷止住的血。秦越听得认真，不时在心里记下，偶尔抬头看双经渡，见师父手里正把玩着一株紫菀，阳光照在他脸上，神情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回到破庙时，老者已在门口张望，见三人平安回来，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双经渡将紫菀分成两份，一份交给老者的家人，教他们如何洗净、切段、晾晒，又叮嘱每日取三钱与川贝同煎，温服三次。
“剩下这些，分与庙中其他病患吧。”他对秦越道，“那边那个妇人，昨夜咳得厉害，正好用得上。还有角落里那个老汉，痰中带血，也让他试试。”
秦越应声去了。阿木看着双经渡将紫菀一一分送出去，忍不住问：“先生，这紫菀来得不易，您就这么给了别人？”
双经渡正帮一个孩童调整衣领，闻言回头笑道：“草木生来就是济世的，藏着不用，倒辜负了它的性子。”他指了指庙外的阳光，“你看这太阳，照在你身上，也照在我身上，何曾分过彼此？”
阿木愣在那里，看着秦越将紫菀送到病患手中，看着那些愁苦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身拿起剩下的紫菀，往邻村的方向跑去——他想起村西头的张奶奶，也咳了好几个月了。
双经渡站在庙门口，看着阿木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株没来得及晾晒的紫菀，花瓣上的露珠滚落，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远处的山林里，不知名的鸟儿正唱着歌，清脆的声音穿过晨雾，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些紫菀，能让多少人卸下咳喘的重担？阿木又会将这份善意带到何处？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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