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集 符不如心
凤翔府的晨光总带着些滞涩,像被城墙上的青苔滤过,落在隔离棚的茅草顶上时,已淡得只剩一层薄纱。双经渡踏着露水草鞋,袖口沾着昨夜熬药的药渣痕迹,刚转过街角,就见隔离棚外的老槐树下围了片黑压压的人。
“双先生来了!”不知是谁喊了声,人群像被分洪的水,自动让出条窄道。他才走近,就见个穿绸缎马褂的中年男人正把个锦盒往棚里塞,盒盖敞着,里头黄纸朱砂画的符篆堆得半满,红得刺眼。
“周掌柜这是做什么?”双经渡的声音不高,却让那男人的手顿在半空。周富贵转过身,脸上堆着笑,眼角的褶子里还卡着没擦净的脂粉——想来是从哪个勾栏院里急着赶过来的。“先生有所不知,”他弓着腰,锦盒往双经渡面前又送了送,“这是我托城西清虚观道长画的祛病符,据说能镇住疫鬼。您看棚里这些乡亲……”
话没说完,棚里突然传来阵剧烈的咳嗽,接着是碗碟摔碎的脆响。双经渡快步进去,见靠里的草席上,那个昨天刚退了烧的货郎正捂着胸口蜷着,嘴角挂着血丝,旁边药碗碎成了几瓣,黑褐色的药汁溅在稻草上,像泼了片干涸的血迹。
“怎么回事?”双经渡蹲下身,手指搭上货郎的腕脉。货郎喘着气,眼睛直勾勾盯着棚顶悬着的符篆,声音发颤:“先生……那符……我刚喝药时瞅着它晃了晃,就觉得心口堵得慌……”
周富贵跟进来,脸霎时白了:“不可能啊,道长说这符最灵验……”
“灵验?”双经渡抬眼看向他,目光落在那些符篆上,“周掌柜可知,这些符纸用的朱砂里掺了铅丹?疫症本就伤脾胃,铅丹性烈,经不住日晒受潮,挥发的气气被患者吸了,只会加重虚火。”他顿了顿,指尖在货郎腕上轻轻一按,“你看他脉浮而躁,本是邪退正虚,该用些温润的药固本,却被这‘灵物’扰了心神,反让余邪复燃。”
周富贵的脸由白转青,捏着锦盒的手开始发抖。棚里其他患者也都直愣愣看着那些符篆,有人已经伸手去扯自己床头贴的,动作慌张得像是在剥烙铁。
“先生,那这病……还能治吗?”货郎的媳妇抱着孩子凑过来,怀里的娃娃吓得直哭,小手死死攥着娘的衣襟,指节泛白。双经渡从药箱里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三粒蜜丸:“这是用山药、莲子和茯苓做的,先含着。”又对周富贵道,“劳烦掌柜让人把这些符都撤了,再烧些艾草来熏棚,去去浊气。”
等周富贵慌里慌张带着家丁忙活时,双经渡已经重新配好了药。药汁熬得浓稠,泛着淡淡的米香——他特意加了把粳米,既能护胃,又能让药味不那么苦烈。货郎喝药时,双经渡就坐在旁边,轻声念着《金刚经》里的句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念到第三遍时,货郎的呼吸渐渐平稳了,眼角的抽动也停了。他媳妇抱着孩子,原本紧蹙的眉头慢慢松开,低声问:“先生,您是说,那些符都是假的?”
“符是纸画的,本身无假,”双经渡把药碗收起来,“只是人心把它当成了救命的依仗,忘了自己本就有抗病的力气。就像这疫病,看着凶猛,其实就像路上的石头,你越怕它,越容易被绊倒;若静下心来,找着落脚的地方,总能跨过去。”
这话刚说完,棚外突然一阵喧哗。双经渡出去看,见周富贵正指挥家丁把几车药材往棚边卸,当归、黄芪、白术……都是些补气固本的良药,麻袋堆得像座小山。“先生,”周富贵脸上没了刚才的谄媚,倒多了几分愧色,“我刚才去药铺清点药材,才想起这些都是前阵子囤的,本想等疫症厉害了再涨价……是我糊涂。”
双经渡看着那些药材,又看了看周富贵泛红的眼眶,忽然笑了:“周掌柜可知‘布施’二字?”他捡起根艾草,在手里捻着,“不是非得舍钱舍物才叫布施,能放下贪念,让药材发挥该有的用处,也是一种布施。就像这艾草,烧起来能驱邪,不是因为它本身有魔力,是因为它懂‘燃烧自己,清净环境’的道理。”
周富贵愣了愣,突然蹲下身,亲手解开个麻袋的绳结,抓起把黄芪塞进鼻子底下闻着,那股微甜的药香混着艾草的烟气飘过来,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哑:“先生,我……我能不能留下帮忙?铺子里的伙计都吓得不敢来,我自己来煎药也行。”
这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透过槐树叶子的缝隙,在药材堆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双经渡看着周富贵笨拙地学着分拣药材,指甲缝里很快被药渣染成了褐色,忽然想起昨天夜里,这位掌柜还在醉春楼里搂着姑娘喝花酒,听说隔离棚缺药材,只派了个小厮送了两斤不值钱的金银花。
“爹,你怎么在这儿?”个清脆的女声突然响起。众人抬头,见个穿水绿罗裙的姑娘站在棚外,手里还提着个食盒,正是周富贵的独生女周婉儿。她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父亲,脸上满是诧异。
周富贵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手背在衣襟上蹭了蹭:“婉儿?你怎么来了?”
“娘让我送些点心过来,说先生们辛苦。”周婉儿把食盒往双经渡面前递,目光扫过父亲沾着药末的手,又看了看那些药材,忽然明白了什么,眼圈一下子红了,“爹,我也留下帮忙吧,我在家学过女红,能帮着缝药袋。”
双经渡打开食盒,里面是刚蒸好的山药糕,还冒着热气。他拿起块递给旁边哭闹的娃娃,娃娃立刻止了哭,小手抓着糕往嘴里塞,黏糊糊的糖渣沾了满脸。看着这场景,周富贵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哽咽:“好,好,咱父女俩一起帮忙。”
那天下午,隔离棚里格外热闹。周富贵蹲在灶边煎药,火钳敲得药罐叮当响,却没再抱怨一句;周婉儿坐在草席上,手指灵活地穿针引线,把晒干的艾草装进布袋,缝成一个个小巧的药囊,分给每个患者挂在胸前。双经渡坐在棚门口,一边为新来的患者诊脉,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偶尔抬头看看天上的云,那些云被风推着,慢慢聚成棉絮的模样,像是谁把干净的药棉撒在了蓝布上。
夕阳西下时,周婉儿捧着个新缝的药囊走过来,递到双经渡面前:“先生,这个给您。”药囊上绣着朵淡紫色的桔梗花,针脚细密,看得出来很用心。双经渡接过来,放在鼻尖闻了闻,那股清苦的药香里,竟透着点甜甜的气息。
“先生,”周婉儿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您说人心真的能比符还管用吗?”
双经渡指了指棚里,周富贵正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喂一个老婆婆喝药,阳光落在他微驼的背上,把绸缎马褂照得像件普通的粗布衣。“你看,”他轻声道,“当一个人愿意放下算计,学着去疼惜别人的时候,他的心,就成了最灵验的‘符’。”
周婉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忽然捂住嘴,肩膀轻轻抖了起来。远处的城墙下,炊烟正袅袅升起,混着药香和艾草的气息,在凤翔府的暮色里慢慢散开,像一层温柔的纱,轻轻盖在了这片曾被疫病笼罩的土地上。
凤翔府的疫情,能否在这般齐心之下彻底平息?周掌柜父女又会在这场济世之行中,收获怎样的成长?且看下集分解。
喜欢双经问渡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双经问渡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