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诚那句意有所指的“一同光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周围宾客中激起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许多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在陆震云和顾清翰身上，等待着他们的反应。
陆震云脸色冷峻，对杜明诚的暗示充耳不闻，只是端起侍者送上的酒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全场，带着审视与戒备。
顾清翰则依旧保持着温和的沉默，仿佛没听出杜明诚话中的深意，只是安静地站在陆震云身侧稍后的位置，像一株安静的修竹。
杜明诚见两人都不接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意，但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热情。他岂会轻易放过这个试探和刁难的机会？
恰巧此时，一曲终了，新的舞曲前奏响起，是一支节奏明快的华尔兹。舞池中的人们纷纷携手步入，衣裙翩跹。
杜明诚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朝旁边招了招手，一位穿着艳丽旗袍、妆容精致、身姿婀娜的女伴立刻娇笑着依偎过来。这是上海滩一位颇有名气的交际花，也是杜明诚今晚的女伴。
杜明诚搂着女伴的腰，笑着对顾清翰说道：“顾先生，您是文化人，想必也是风雅之士。跳舞这种西洋玩意儿，肯定不在话下。我这女伴舞技甚佳，不知是否有荣幸请顾先生赏光，共舞一曲？也让大家领略一下文化人的风采嘛！”
他这话说得看似客气，实则包藏祸心。在那个年代，穿长衫的传统文人多数不习西洋舞蹈，甚至对此颇有微词。杜明诚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位交际花邀请顾清翰跳舞，分明就是想看他出丑，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尴尬失措，挫一挫他的风骨，也让陆震云面上无光。
那交际花也配合地伸出涂着蔻丹的纤手，眼波流转，带着几分挑衅和看热闹的笑意，看向顾清翰：“是呀，顾先生，肯赏光吗？”
周围一些看好戏的宾客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等着看这位斯文先生如何推拒这场面。
陆震云的眉头瞬间拧紧，脸色沉了下来。他自然看出杜明诚的恶意。他上前半步，正要开口替顾清翰挡下这明显不怀好意的邀请——
然而，就在他开口之前，顾清翰却忽然微微上前一步。
他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温和的、仿佛人畜无害的笑意，对着那位交际花和杜明诚微微颔首，声音清晰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礼貌性歉意：
“杜先生盛情，却之不恭。只是这位女士是您的女伴，在下与您初次共舞便邀您的女伴，于礼不合，怕唐突了佳人。”
他先彬彬有礼地婉拒了与交际花共舞的提议，显得极为得体，让杜明诚的刁难落空了一半。
但紧接着，顾清翰话锋一转，目光投向舞池，语气自然地说道：“不过，既然杜先生有此雅兴，在下也确实略通此道。若杜先生不介意，可否另请一位愿意赏光的女士，与在下共舞一曲？”
此言一出，不仅杜明诚愣住了，连陆震云也略显诧异地看向他。
略通此道？一个整天穿着长衫、捧着古书的国文教员，会跳西洋交谊舞？
杜明诚将信将疑，但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只得干笑两声：“顾先生果然深藏不露！好！好！”他随意指向不远处一位同样在看热闹的、某报社老板的年轻夫人，“李夫人，可否赏脸陪我们这位顾先生跳支舞？”
那位李夫人有些意外，但也不好推辞，笑着走了过来。
顾清翰从容地对她做了一个标准的邀舞手势，动作流畅自然，丝毫没有生涩之感。
李夫人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两人步入舞池。
当顾清翰的手虚扶上李夫人的腰背，脚步随着华尔兹的节奏滑动起来时，所有人都有些吃惊。
他的舞步不仅娴熟，甚至堪称优美。长衫的衣袂随着旋转轻轻飘动，与传统华尔兹的西装革履形成了奇特的视觉冲击，却又异常和谐。他引领着女伴，在光洁的舞池中流畅地滑行、旋转，节奏精准，姿态优雅，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融汇了中西风度的独特气质。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引领舞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而专注。那身青衫在璀璨灯光和华丽西服的包围中，非但没有显得格格不入，反而凸显出一种清雅脱俗、从容不迫的气度。
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人们，眼神渐渐从戏谑变成了惊讶，甚至带上了一丝欣赏。
“跳得真好……”
“没想到顾老师还有这一手？”
“真是人不可貌相……”
窃窃私语声变成了低声的赞叹。
杜明诚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他本想让对方出丑，结果反而成全了对方露脸！他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
陆震云站在舞池边，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个在人群中旋转的青色身影。他的眼神深邃难辨，里面有惊讶，有探究，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
他看着顾清翰从容不迫地应对着突如其来的刁难，看着他展现出完全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看着他清瘦的身影在舞池中划出优雅的弧线……陆震云发现，自己对这个看似文弱的教书先生，了解得还远远不够。
一曲终了。
顾清翰优雅地停下脚步，向李夫人致谢。李夫人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显然对这位舞伴十分满意。
周围响起了几声礼貌性的掌声。
顾清翰微微颔首，从容地走出了舞池。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稍微急促了些，但神色依旧平静。
他刚走出舞池，还没回到陆震云身边，就看到陆震云已经主动朝他走了过来。
陆震云步幅很大，几步就来到了他面前。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站定。璀璨的灯光下，一个西装冷峻，一个长衫微湿。
陆震云的目光落在顾清翰脸上，深邃难测，似乎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
音乐再次响起，掩盖了周围的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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