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公约”总部，核心实验室。
这里已然成为了一座被数据流、能量波动和焦灼希望笼罩的孤岛。与外界日益增长的质疑和恐慌相比，实验室内部的时间仿佛被压缩、被加速，每一秒都充满了高压下的寂静与爆发前的临界感。
林枫已经将近七十二小时没有离开过实验室。他像个困在迷宫里野兽，不同的是，他的迷宫是由无穷无尽的神经信号图谱、量子态方程以及他自己提出的“共情场域”理论模型构成的。胡茬爬满了他的下巴，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光芒，紧紧盯着全息屏幕上那片混沌绚烂的星云状能量场——他称之为“源初之海”的模拟界面。
“不对……还是不对……”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屏幕上，代表不同测试者脑波的数据流试图与“源初之海”同步，但总是像失调的齿轮，发出刺耳的“摩擦”信号，无法达成完美的谐振。“引导方式太生硬了……像是在强迫大脑接受一个外来的频率……这不是‘共情’，这是‘灌输’。”
他最初的狂喜已经冷却，取而代之的是面对巨大技术鸿沟时的沉重。理论是完美的，但实现路径上布满了荆棘。如何稳定地构建这个场域？如何让不同背景、不同心理状态的参与者都能自然、无排斥地融入其中？如何证明这种融入带来的体验，是超越技术认证、源于生命本源的？
沈清悦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杯冒着热气的营养液放在他手边。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屏幕上那些挣扎着想要融合的光点。她理解林枫面临的困境，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像是在触摸一个人类从未清晰定义过的意识边界。
“我们太依赖‘定义’和‘测量’了。”沈清悦忽然轻声开口，她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实验室的墙壁，回到了她最初拿起画笔的时刻，“林枫，你还记得第一次被一件艺术品真正击中心灵的感觉吗？那不是因为它符合某种标准，也不是因为它被认证了‘灵魂印记’。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共振。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涟漪自然荡开，不需要任何仪器的证明。”
林枫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沈清悦。
“共振……自然荡开……不需要证明……”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浓重的迷雾。
他猛地转过身，双手在控制台上疯狂地操作起来，废弃了之前所有精心设计的引导算法和同步协议。“错了！全错了！我一直在试图‘建造’一个场，然后用技术把人‘塞’进去！这本身就是一种暴力！”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真正的‘共情场域’，不应该是我建造的！它应该是由参与者自身的精神波动，在特定条件下，‘自然涌现’出来的！我的角色不是建筑师，而是……而是那个最初投入石子的手，或者，是那个提供共鸣箱的乐器！”
他调出了实验室的生物传感器数据，不再聚焦于复杂的大脑皮层信号，而是转向了更基础、更原始的生理指标——心率变异性的谐波、皮肤电导的微妙起伏、甚至肌肉纤维的微小震颤。这些被主流神经科学视为“噪音”的数据，此刻在他眼中，却蕴含着生命最本真的节奏。
“剥离……剥离所有后天习得的知识、文化的滤镜、理性的干扰……”林枫的眼神越来越亮，“回溯到生命最源初的状态——心跳、呼吸、神经的微颤……这些才是连接所有人类的，最古老的通用语言！”
一个全新的、近乎疯狂的构想，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他不再试图去模拟或认证“灵魂”，而是要去唤醒潜藏在每个生命体深处，那份与生俱来的、对于同类情感最原始的感知能力。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实验室变成了一个生命体征数据的海洋。林枫摒弃了华丽的界面和复杂的指令，重新编写了一套极其精简的核心程序。这套程序不再主动“引导”或“塑造”，而是像一个极其敏感的空腔，等待着被生命的原始波动所“充满”和“激活”。
他将其命名为“生命溯源”协议。
第一次内部测试，参与者是程璃和李明博。他们坐在特制的感应椅上，身上连接着简化了的生物传感器。
“放松，不要试图去‘理解’或‘感受’什么，”林枫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异常平静，“只需要存在，呼吸，聆听你们自己的身体。”
实验室的灯光暗下，只剩下全息屏幕上那片看似静止，实则内部蕴含着无限可能的“源初之海”（现在或许更应该称之为“生命之海”）。一阵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混合了自然风声、水流声和模拟母体心音的底噪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程璃起初有些紧张，职业习惯让她下意识地分析着环境。但随着那轻柔的底噪和自身呼吸的节奏慢慢同步，她渐渐放松下来。她开始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漂浮在温暖的海水中。
就在这时，林枫启动了协议。没有炫目的光影，没有强烈的冲击。程璃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微微加重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而略带伤感的情绪，如同水银泻地般，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她的整个意识。她仿佛“看”到了一片暮色中的稻田，闻到了泥土的芬芳，感受到了一种归家的宁静与淡淡的乡愁。这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一种纯粹的、剥离了载体的“感受”本身。
几乎同时，旁边的李明博轻轻“咦”了一声。他作为一个极度理性的技术专家，此刻却莫名感到眼眶有些发热。他“感受”到的不是稻田，而是一种深夜独自在实验室，面对庞大难题时，那种孤独与坚持交织的复杂心绪，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对未知领域的好奇与悸动。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们没有接收到任何具体信息，却共享了一种深刻的情感基调，并且这种情感，奇妙地与他们各自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体验产生了共鸣。
“成功了……”林枫在控制台前，看着屏幕上那原本平静的“生命之海”开始荡漾起柔和而充满生机的波纹，这些波纹来自程璃和李明博的生物信号，它们相互交织、影响，自然形成了一个微小但真实存在的“共情场域”。这个场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而是由他们共同的生命活动所孕育。
“但这还不够，”林枫压下心中的激动，“需要更强烈的对比，需要无可辩驳的证据。”
他决定进行一次更大胆，也更危险的公开测试。他选择了一件他自己在人生最低谷时期创作的一幅画，那幅画承载了他当时几乎所有的绝望、挣扎与一丝不灭的希望。这幅画的“灵魂印记”强烈而复杂。同时，他让“神谕”系统生成了一件模仿他风格，甚至模拟类似情绪状态的“量子阴影”作品。
测试在一个小型的、经过严格筛选的观察团面前进行。参与者包括神经科学家、心理学家、资深艺术评论家以及几位立场中立的媒体人。
首先体验的是那幅真实的画作。当参与者进入“生命溯源”协议构建的场域时，观察室内的监控设备清晰地记录下了他们的生理数据变化。心率加速、皮肤电导率显着升高、甚至部分人大脑中和痛苦、共情相关的区域（如前岛叶、前扣带回皮层）出现了强烈的激活信号。更重要的是，尽管每个人事后描述的具体意象不同（有人感觉在黑暗的隧道中爬行，有人感觉在暴风雨中挣扎），但他们无一例外地报告体验到了一种深刻的“窒息的绝望”与“于绝望中迸发的微弱但坚韧的光芒”。这种体验是生理性的，有人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有人紧紧握住了拳头。
接着，体验“量子阴影”作品。这一次，参与者的生理反应截然不同。大脑中负责处理新奇刺激和视觉欣赏的区域（如梭状回）有活动，但涉及深层情感和共情的区域反应平淡。生理数据曲线平滑，缺乏那种真实的、发自内部的剧烈波动。事后描述中，参与者大多用了“精美”、“震撼”、“模拟得很像”等词汇，但无法触及那种刻骨铭心的情感内核。一位评论家精准地指出：“它很完美，但完美得像个高级玩偶，没有体温，没有心跳。”
数据不会说谎，身体的反应不会说谎。那份由真实生命经验沉淀而来的情感重量，是任何基于数据分析和概率模拟的“量子阴影”都无法承载的。
林枫的“生命溯源”协议，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直接测量到了“真实”与“模拟”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生命的温度。
测试结果在极小的范围内引起了轰动。那份详尽的生理数据对比报告，以及参与者们前后迥异的体验描述，成为了最有力的无声证词。
沈清悦看着最终的分析报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知道，林枫找到的，不仅仅是反击詹宁斯的武器，更是对“星空公约”存在意义最坚实的扞卫。
她走到实验室中央，林枫正疲惫却兴奋地靠在椅子上，看着屏幕上那些终于和谐共鸣的生命波纹数据。
“林枫，”沈清悦的声音充满了敬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你证明了……我们无法被替代的原因。”
林枫转过头，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纯粹而释然的笑容。那笑容里，褪去了天才的孤傲，充满了与更广阔生命连接后的平和与力量。
“不，清悦，”他纠正道，“不是我证明了什么。是生命本身，证明了它的不可复制。我只是……为它提供了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
他指向屏幕上那些活跃的生命信号，目光深邃：“詹宁斯试图用量子计算来模拟灵魂的‘输出’，但他忘了，灵魂不是一个静止的、可测量的‘物体’。它是一个动态的、不断生成的‘过程’，与心跳、呼吸、每一次微小的神经颤动，与我们的整个生命体验紧密相连，不可分割。”
“我们创作的，从来不是孤立的‘作品’，”林枫的声音回荡在实验室里，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庄严，“而是我们生命活动本身的延伸，是我们在时间长河中留下的、带有体温的涟漪。‘量子阴影’可以模仿涟漪的形状，甚至模仿得更大、更完美，但它永远无法拥有投入石子那一刻，手臂挥动的力量，以及心湖本身那深不可测的底蕴。”
“这就是我的答案，”他看向沈清悦，眼神清澈而坚定，“不是技术的答案，是生命的答案。我们，回归到了创造最源初，也最强大的起点——人性本身。”
窗外，晨曦微露，一缕金光照进实验室，恰好落在林枫的脸上，也照亮了屏幕上那片生机勃勃的“生命之海”。
困兽已然破笼，他不仅找到了出路，更找到了一条通往更广阔天地的星途。反击的烽火，此刻已凝聚成了照亮前路的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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