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的梧桐又落了一层叶，陈望踩着满地碎金往里走时，鞋跟碾过枯叶的声响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清晨，母亲站在堂屋门槛上喊他乳名的调子。他抬手按了按风衣领口，秋阳穿过枝桠在肩头晃出细碎的光斑，恍惚间竟与记忆里老宅天井里的光影重叠——那时他总爱蹲在青石板上看阳光在青苔上挪步子，母亲会端着一碗晾温的米汤走过来，木勺碰到碗沿的叮当声，是他整个童年里最安稳的背景音。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陈望站在天井中央，仰头看那方被青瓦框住的天空，云朵正慢悠悠地飘过，和他十七岁离家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当年他背着帆布包踏出这扇门时，天空蓝得发脆，母亲红着眼圈塞给他的煮鸡蛋还烫着手心，而现在，指尖触到的门柱已经凉透了。
“是望仔吗？”
苍老的声音从堂屋飘出来，陈望猛地回头，看见奶奶扶着门框站在那里，银白的头发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他喉头一紧，那些在心里排练了无数次的称呼突然卡在上颚，最后只化作一声带着颤音的“奶奶”。
奶奶蹒跚着走过来，枯瘦的手在他胳膊上反复摩挲，像是要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从旧时光里走出来的幻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念叨着，浑浊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你妈昨天还在说，这棵桂花开了，你小时候最爱捡花瓣泡茶喝。”
陈望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墙角，那株桂花树比记忆里粗壮了许多，细碎的金桂缀满枝头，空气里浮动着甜得发腻的香。他记得自己十岁那年，踩着板凳摘桂花，不小心摔下来磕破了膝盖，母亲一边给他涂红药水，一边嗔怪“这树比你还淘气”。后来他去了南方读大学，每年秋天母亲都会寄来一小罐桂花糖，说“放在粥里，比外头买的甜”。
堂屋里的八仙桌还是老样子，桌面被岁月磨得发亮，边角处有个浅浅的凹痕，是他小时候用铅笔刀刻下的歪扭“王”字——那时候他总以为自己是齐天大圣，要在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上留下记号。桌角的搪瓷缸里插着几支晒干的艾草，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打在缸身上，映出一圈圈模糊的光晕。
“你妈去菜园摘菜了，说要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腌笃鲜。”奶奶拉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温热的粗陶茶，“前阵子还念叨，说你在电话里咳嗽，肯定是南方的湿气伤了肺，得用自家晒的笋干炖才管用。”
陈望捧着茶杯，指尖传来的暖意顺着血脉一点点漫到心里。他想起半年前那个暴雨夜，他在医院走廊里接到母亲的电话，她的声音隔着电流断断续续，说“家里一切都好，你别惦记”，可他分明听见了背景里奶奶压抑的咳嗽声。挂了电话，他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疲惫的倒影，突然就明白了，所谓故乡，从来都不是一个地址，而是无论你走多远，总有个人在原地等你，把你的咳嗽声记在心上。
院子里传来竹篮落地的轻响，陈望起身时，看见母亲站在桂花树下，蓝布围裙上沾着泥土，手里还攥着一把翠绿的青菜。四目相对的瞬间，母亲手里的菜掉在地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手抹了抹眼角，笑着说：“回来啦？锅里的水刚烧开，我去杀只鸡。”
陈望走过去，弯腰帮她捡菜。手指碰到母亲手背的刹那，他愣住了——那双手上布满了裂口，指关节肿得发亮，和他记忆里那双总能变出糖醋排骨的手判若两人。他鼻子一酸，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母亲在视频里说自己学了织毛衣，镜头里她的手在毛线间笨拙地穿梭，他还笑着说“妈你别累着”，却没注意到她手腕上缠着的护腕。
“发什么呆呢？”母亲拍了拍他的胳膊，眼里的笑意像春日的溪水，“快去洗手，中午给你做腌笃鲜，笋干是去年秋天晒的，腊肉是你爸生前腌的，就等着你回来呢。”
陈望“嗯”了一声，转身时，看见母亲正弯腰捡拾散落的桂花，阳光落在她的发间，有几缕已经白了。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日，母亲也是这样站在桂花树下，他从背后抱着她的腰，撒娇说“妈我不想长大”，母亲笑着拍他的手：“傻孩子，长大了才能给妈摘更高处的桂花呀。”
如今他长大了，走了很远的路，看过很多风景，却发现最高处的桂花，始终开在故乡的庭院里。
厨房里很快飘出了肉香，奶奶坐在灶门前添柴，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母亲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铁锅碰撞的叮当声，水汽蒸腾的嘶嘶声，混着窗外的鸟鸣，织成一张温暖的网，将陈望牢牢裹住。他靠在门框上，看着母亲将笋干和腊肉依次放进砂锅，动作熟练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你爸走的那年，这砂锅裂了道缝，我用米汤煮了三次才补好。”母亲突然开口，手里的勺子轻轻搅动着锅里的汤，“他总说，这锅炖出来的汤，有小时候的味道。”
陈望的眼眶热了。父亲去世时他正在国外出差，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听着电话里母亲压抑的哭声，他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后来母亲寄来一个包裹，里面是父亲生前常穿的那件灰色毛衣，叠得整整齐齐，毛衣领口还留着淡淡的烟草味。
“汤好了。”母亲端着砂锅放在八仙桌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快尝尝，看还是不是你小时候的味道。”
陈望舀了一勺汤，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是这个味道，是无数个冬夜，他放学回家时，母亲端上桌的那碗腌笃鲜的味道；是他第一次领奖状时，父亲笑着往他碗里夹排骨的味道；是他十七岁离家前夜，一家人围着桌子，沉默地喝着汤的味道。
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温热的汤碗里，溅起细小的涟漪。
“哭什么呀。”母亲递给他一张手帕，自己的眼圈也红了，“回来就好，以后想喝多少，妈都给你做。”
窗外的桂花还在落，一片花瓣悠悠地飘进窗棂，落在陈望的手背上。他想起出发前，同事问他“都走了这么多年，回去还有意义吗”，当时他答不上来，可此刻，看着母亲眼角的皱纹，闻着砂锅里飘出的香气，听着奶奶在灶门前哼起的老旧歌谣，他突然就懂了——所谓回家，从来都不是为了回到过去，而是为了在熟悉的味道和声音里，重新找到自己。
暮色漫进天井时，陈望帮着母亲收拾碗筷。他看见碗柜最上层摆着一个落了灰的相框，里面是他十岁那年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他笑得缺了颗门牙，父亲搂着母亲的肩，奶奶手里拿着刚摘的桂花。
“明天我把相框擦干净。”陈望轻声说。
母亲点点头，手里的抹布在碗沿上打着圈：“你房间我每天都打扫，被褥都是新晒的，今晚肯定能睡个好觉。”
夜色渐浓，陈望站在院子里，看着堂屋的灯光漏出门缝，在青石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混着邻居家电视的声响，是他记忆里最安稳的夜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桂花的甜香里，似乎还藏着童年时的蝉鸣，少年时的雨声，以及无数个日夜里，家人等待的气息。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公司领导发来的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处理项目。陈望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最终却只是轻轻按了锁屏。
他转身往堂屋走，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踏实的声响。屋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光影在他身后拉长，像一条通往过去的路，而路的尽头，是正在等他的家人，是冒着热气的腌笃鲜，是无论走多远，都永远为他亮着的那盏灯。
回来就好。他对自己说。
这一次，他不会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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