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仁的警告和程铁军的嘶吼,通过冰冷的电波,在石江村指挥部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针,扎进刘肖的心脏。他握着步话机话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声音却异乎寻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冻结一切的寒意:
“程铁军,执行命令!向西北突围!这是死命令!赵立仁,东面的敌人,必须给我拖住!不惜代价!”
“明白!”
“收到!”
两个截然不同,却同样带着决死意味的声音几乎同时传来。
刘肖放下话筒,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扫过指挥部里每一个脸色凝重的人。“许向前!”
“到!”许向前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板。
“立刻组织第二梯队、赤卫队,前出至野猪岭西北方向五里外的黑松林接应!带上所有能带的担架和药品!”
“是!”
“周文!”
“在!”
“稳定后方,动员群众,准备接收伤员。同时,提高全村警戒,防备敌人趁虚而入!”
“明白!”
命令一道道发出,指挥部如同精密的机器骤然加速运转起来。刘肖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上那片被血色标记的区域,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经不多,剩下的,只能交给前线的将士,交给命运,以及……那渺茫的生机。
……
野猪岭,地狱之门已然洞开。
“轰!轰!”
炮弹开始落在红军匆忙构建的东面阻击阵地上,泥土、碎石、残肢断臂被狂暴的气浪掀上半空。白军的加强营,装备着迫击炮和重机枪,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沿着猎户小道猛扑过来,火力凶猛,战术动作老辣,显然是一支精锐。
“顶住!给老子顶住!”二连长喉咙已经喊破,脸上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糊满了半张脸,他抱着一挺轻机枪,对着下方蜂拥而上的敌军疯狂扫射。“为了弟兄们!为了根据地!”
“哒哒哒——”
“砰!砰!”
阻击阵地上,枪声爆豆般响起,红军战士们依托着匆忙找到的岩石、土坎,用步枪、手榴弹,甚至石头,顽强地阻挡着敌人一波强似一波的进攻。不断有人中弹倒下,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没有退路,他们的身后,就是正在与时间赛跑的战友。
“三分钟!营长说只要顶住三分钟了!”一个年轻的战士刚喊完,一发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的眉心,他身子一僵,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眼中还残留着对生的渴望。
无名高地上,伤亡急剧增加。二连、三连的战士们,用生命践行着承诺,每一秒的延迟,都是用血肉堆砌而成。
……
谷底,程铁军心如刀绞,听着东面传来的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的枪炮声,他知道那边的弟兄正在用命为他们争取时间。
“快!快!快!别管那些箱子了!扛上粮食!能扛多少是多少!受伤的弟兄抬上!走!”他一边用手枪点射着几个还在负隅顽抗的白军士兵,一边声嘶力竭地催促着搬运队伍。
一连的战士们眼睛都红了,他们知道营长和二连、三连的弟兄在用生命为他们争取生机。他们疯狂地将粮袋甩上肩头,两人一组抬起重伤员,不顾一切地向着西北方向那道陡峭的山坡冲去。子弹在耳边呼啸,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扛着的粮食撒了一地,但没有人停下,活着冲出去,就是对这些粮食、对牺牲战友最好的告慰。
“营长!差不多了!撤吧!”一连长冲到程铁军身边,一把拉住他。
程铁军回头看了一眼东面那道已经被硝烟完全笼罩的无名高地,枪声似乎比刚才稀疏了一些。他猛地一跺脚,虎目含泪:“撤!全体都有,向西北,撤退!”
……
“报告营座!共匪主力向西北山区逃窜!”一名国民党军官跑到带队前来围剿的加强营营长面前报告。
那营长举着望远镜,看着红军狼狈撤退的身影,以及遗留在谷底的部分物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跑?跑得了吗?命令一连、二连,咬住他们!三连留下清剿残敌,收缴物资!通知樟树镇的保安团,从北面兜过去,给我把口子扎紧!我要让这股共匪,全葬在这野猪岭!”
在他看来,红军仓皇逃入西北方向的深山,无异于自寻死路。那里地形复杂,缺乏补给,正好便于他从容追击,慢慢绞杀。
……
“头儿!敌人分兵了!主力追着程营长他们去了西北,留下小部分人在打扫战场!”影子急促的声音再次在电台中响起,伴随着剧烈的喘息,显然他也在高速运动中。
山洞里,赵立仁眼神冰冷如刀。“知道了。按预定计划,给追兵制造点麻烦。重点照顾他们的军官和机枪手。”
“明白!”
赵立仁手下这支精干的特战小队,如同幽灵般散入山林。他们人不多,但个个都是渗透、狙击、爆破的好手。很快,追击程铁军部的敌军队伍中,开始出现诡异的情况。
“砰!”
一声冷枪,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敌军排长应声倒地。
“轰!”
一枚不知道从哪里扔出来的手榴弹,在敌军队列中炸开,引起一阵混乱。
负责扛着沉重马克沁重机枪脚架的士兵,突然踩中了用枯叶巧妙伪装的绳套,被倒吊着拉上了树梢,发出惊恐的惨叫。
这些看似零散却精准狠辣的骚扰,虽然无法阻止大部队的追击,却有效地迟滞了敌人的速度,打乱了他们的队形,更重要的是,在敌军士兵心中种下了恐惧的种子——这片山林里,到处都可能藏着索命的幽灵。
……
程铁军带着残存的部队,沿着陡峭的山坡,拼命向西北方向攀爬。身后的枪声和追兵的叫嚣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跟随。战士们体力消耗巨大,还要照顾伤员,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营长!这样不行!追兵太快了!我们甩不掉!”一连长气喘吁吁,肩头还扛着一个昏迷的战士。
程铁军回头望去,只见山脚下,敌军的身影已经隐约可见,子弹“啾啾”地打在身边的岩石和树干上,溅起片片木屑和石粉。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能这么跑了!必须有人留下断后!否则大家都得死!”
“营长!我留下!”一连长毫不犹豫。
“放屁!你带弟兄们继续走!按照团长说的,去黑松林!这是命令!”程铁军一把推开他,目光扫过身边十几个身上带伤但眼神依旧坚定的战士,“受伤走不动的,还有不怕死的,跟老子留下!给主力争取时间!”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沉默的行动。十几个伤员和几名主动留下的战士,默默地找好掩体,检查着所剩无几的弹药。他们知道,留下,意味着什么。
程铁军最后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队伍,深吸了一口带着浓烈硝烟味的空气,猛地转过身,靠在一块巨石后面,拉动了枪栓。“弟兄们,咱们今天,就跟白狗子好好算算账!打!”
……
“刘团长!程营长他们……他们被咬住了!有一部分弟兄留下断后了!”步话机里,传来赵立仁压抑的声音,伴随着清晰的交火声。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留下断后”意味着什么。
刘肖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程铁军那张粗犷而坚定的脸,看到他带着决死的弟兄们,在绝境中扣动扳机的模样。他的心在抽搐,但他不能乱。
“知道了。黑松林接应情况如何?”
“许主任已经带人到位了!正在构筑简易工事!”
“告诉赵立仁,他的任务基本完成,伺机撤离,保存力量。我们……等消息。”
刘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一个或许是好,或许是更坏的消息。野猪岭的硝烟,不仅灼烧着前线的将士,也灼烧着后方每一个人的心。苏湘云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指挥部外面,她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站着,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望着野猪岭的方向,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担忧与祈祷。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步话机里终于再次传来了声音,是许向前,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难以抑制的悲痛:
“团长!接应到了!接应到了!程营长……程营长他……”
刘肖的心猛地一沉:“他怎么样?!”
“……他活着!被弟兄们拼死抬出来的!但是……断后的十几个弟兄……全都……牺牲了……”
指挥部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活着回来了,却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刘肖缓缓坐倒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赢了,还是输了?他保住了一营的部分骨干,程铁军还活着,但那些永远留在野猪岭的战士呢?那些鲜活的生命……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声音低沉得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所有人宣告:
“记住今天,记住野猪岭。白建生和楚材给我们的,他日,必加倍奉还!”
(本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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