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山谷间的薄雾,医务室内,苏湘云正小心翼翼地为刘肖拆除肩膀上的缝线。煤油灯的光晕映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镊子在指尖稳定地移动。
“可能会留疤。”她轻声说,用沾了酒精的棉球擦拭那道狰狞的伤口。新生的嫩肉泛着粉色,像一条蜈蚣爬在他的肩头。
刘肖低头看着这道伤痕,嘴角却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这样也好,总要有些东西留下来,提醒我们不要忘记。”
窗外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那是学员们在后山采集石块,为即将举行的追悼会做准备。自战斗结束已经过去七天,基地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平静。胜利的喜悦早已被失去战友的悲痛冲淡,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这场生死考验。
当最后一段缝线被取出,刘肖试着活动左臂,剧烈的刺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但他固执地继续伸展,直到完成一个完整的抬手动作。
“你太着急了。”苏湘云忍不住责备,却被他眼中的坚定慑住。
“今天我必须站在他们面前。”刘肖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这是我对牺牲的同志们,最后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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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新开辟的平地上,一座简易而庄严的追悼会场正在加紧布置。程铁军指挥着学员们搬运石块,垒成一个半圆形的台基。周文站在台前,手中的稿纸被晨风吹得微微作响,上面的字迹工整而有力。
在场地边缘,徐远山正带着几个手巧的学员赶制木碑。他们从库存中找出最好的松木板,仔细打磨,确保每一块都光滑平整。
“再打磨得细一些。”徐远山对正在工作的林中虎说,“不要让木刺伤了手。”
林中虎没有抬头,手中的砂纸在木板上反复摩擦,动作机械而专注。他的脚下已经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块制作完成的木碑,每一块上都用端正的楷书刻着一个名字:
陈志远,湖北黄安,一九零七年生
王小山,江西萍乡,一九零九年生
李振国,湖南湘潭,一九零六年生
......
刻到第十七块时,林中虎的动作突然停住了。这块木碑上刻着的是一个格外年轻的名字:
赵小满,四川仪陇,一九一零年生
“他下个月才满十七岁。”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的刘肖轻声说道。他的左臂还用绷带固定在胸前,但已经换上了一身整洁的军装。
林中虎猛地站直身体:“教育!您的伤...”
刘肖摆了摆手,目光落在那些木碑上:“都准备好了吗?”
“还差三块。”林中虎的声音有些沙哑,“木料不够了,我让他们去后山再砍一些。”
“不必了。”刘肖俯身拾起一块木碑,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刻痕,“就用这些吧。活着的人总要继续前进,但死去的人,我们会永远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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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全体人员在英烈广场集合。没有惯常的喧哗,没有整队的口令,近五百人静静地站在初春的寒风中,如同一片沉默的森林。
广场正前方,七十三块木碑整齐排列,每一块都代表着一个在防御战中牺牲的生命。木碑前摆放着战士们连夜采摘的野花,淡紫色的花瓣在风中轻轻颤动。
刘肖缓步走上石台,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步伐稳健。当他转身面向众人时,阳光正好穿过云层,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
“同志们。”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悲痛欲绝,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平静。
“今天,我们站在这里,送别我们的战友,我们的兄弟。”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花名册,纸张已经有些发皱,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
“陈志远。”他念出第一个名字,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湖北黄安人,一九零七年生。在鹰嘴沟阻击战中,带领一个班阻击敌军两个小时,身中三弹,仍坚持战斗至最后一刻。”
台下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王小山,江西萍乡人,一九零九年生。在转移伤员时遭遇敌军,为保护伤员毅然引开敌人,坠崖牺牲。”
“李振国...”
刘肖的声音平稳而坚定,他念出每一个名字,讲述着他们生命最后的时刻。有的壮烈,有的平凡,但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为理想献身的灵魂。
当念到“赵小满”时,刘肖停顿了一下。台下,一个年轻的学员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那是赵小满生前最好的朋友。
“赵小满,四川仪陇人,一九一零年生。”刘肖的声音微微发颤,“在最后的白刃战中,他用身体为战友挡住刺刀,牺牲时距离他十七岁生日,还有二十三天。”
风声呜咽,如同天地也在为这些早逝的生命哀悼。
周文缓步上台,接过了刘肖手中的花名册。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悲痛的脸庞。
“他们的血不会白流。”周文的声音如同磐石般坚定,“这些年轻的生命,是为了什么而牺牲?是为了让我们能够继续活下去,是为了让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不再经历这样的牺牲!”
他走向台前,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木碑:“这些不是冰冷的木头,这是用热血书写的誓言。他们用生命告诉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纸上谈兵。革命是要流血的,是要付出代价的!”
“但是!”周文的声音陡然提高,“正因为我们不愿意永远流血,所以才要革命!今天的牺牲,是为了明天的孩子们能够在一个和平的国度里长大,是为了我们的民族不再受欺辱,是为了这个古老的国度能够重新挺直脊梁!”
台下,学员们的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悲痛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从心底燃起的火焰。
刘肖重新走上前,与周文并肩而立:“从今天起,我们要在这里建立一座英烈墙,每一块木碑都将被永久保存。每一位新入学的学员,都要在这里宣誓。每一位牺牲的同志,都将被记录在册,他们的故事将代代相传。”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坚毅如钢:“而我向你们承诺,从今天起,我们每个人都要替牺牲的同志多活一份,多干一份。我们要用双倍的努力,去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
赵立仁带领侦察分队的队员出列,他们举起手中的步枪,四十五度角向天。
“鸣枪——”
砰砰砰!
整齐的枪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飞鸟。枪声过后,是更加深沉的寂静。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走上了石台。那是基地里最年长的炊事员老马,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他的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上用毛笔工整地写着三个字:炊事班。
“教育,主任。”老马的声音有些颤抖,但眼神异常坚定,“这是我们炊事班整理的...牺牲同志们的口味喜好。”
他翻开册子,一页页地展示着:
“陈志远,爱吃辣,每次都要多加一勺辣椒酱。”
“王小山,不吃香菜,说是有肥皂味。”
“赵小满...最爱吃我做的红糖馒头,说像他娘做的一样...”
老马的声音哽咽了:“我想着...等革命胜利了,要是他们的家人问起来,我们总得知道...这些孩子爱吃什么...”
这一刻,所有强装的坚强都被击碎了。泪水无声地滑过每一个人的脸庞,这不是软弱,而是最深沉的人性在战火中的闪光。
刘肖郑重地接过那本册子,紧紧抱在胸前:“我答应你,老马。等革命胜利那天,我们要把这些,亲自告诉他们的家人。”
追悼会的最后,全体人员齐声高唱《国际歌》。起初只是零星的几个声音,很快汇成了震撼山谷的合唱: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歌声中,刘肖看见林中虎紧紧攥着拳头,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看见徐远山默默擦拭眼泪,然后挺直了脊梁;看见那些新来的学员们,从最初的恐惧迷茫,到此刻的眼神坚定。
仪式结束后,人们缓缓散去,但仍有不少人留在木碑前,轻声对着昔日的战友说着心里话。
刘肖在周文的搀扶下,最后一批离开。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那一片新立的木碑上。
“你说,他们会看见那一天吗?”刘肖轻声问。
周文望向西沉的落日,金色的余晖映在他的眼中:“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还在走他们未走完的路,他们就永远活着。”
当晚,刘肖在病床上辗转难眠。他点亮油灯,取出那本花名册,开始在上面添加新的内容。不仅记录姓名籍贯,还要记录每个人的特长、性格、甚至那些鲜活的生活细节。
苏湘云醒来时,发现丈夫伏在案头睡着了,左手的绷带上渗出血迹,那是过度用力导致的伤口迸裂。而在他臂弯下,是一本墨迹未干的花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第一页上,他用力写下五个大字:
“永不遗忘。”
晨光再次照进山谷,新的一天开始了。训练的号角照常响起,学员们的身影又出现在操场上。只是这一次,每个人的眼神中都多了一些东西——那是一种经过血与火淬炼后的坚定,是一种承接过逝者遗志的沉重,更是一种必将走向胜利的信念。
英烈广场上的木碑静静地立在那里,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哨兵,注视着这支在战火中重生的队伍,踏上了新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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