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掰向了另一个轨道，快得让林野措手不及。
听松阁的日子安静得近乎诡异。清晨不再是码头刺耳的汽笛和监工的吆喝，而是窗外松枝间清脆的鸟鸣。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鱼腥和汗臭，而是淡淡的墨香和若有若无的檀木气息。
他住在了听松阁后院一间小小的厢房里，和陈其庸以及那个名叫阿明的少年一起。阿明话不多，手脚勤快，除了伺候陈其庸起居，大部分时间也都在默默看书或练字，眼神干净得像山里的泉水。林野在他面前，偶尔会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仿佛自己从里到外都带着码头泥地的肮脏和血腥气。
陈其庸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林野就被叫到了书房。
那本《资治通鉴》沉甸甸地摊在黄花梨木的书案上，像一块巨大的砖头，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岁月混合的味道。林野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如同蚂蚁爬行般的繁体字，头皮一阵发麻。他认得一些字，是在乡下时蹲在村塾窗外偷学的，零零散散，连蒙带猜，看个布告都费劲，更别说这种天书一样的东西了。
“先从识字开始。”陈其庸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语气依旧温和，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指着书上的字，一个个念，讲解意思。林野努力集中精神，但那些拗口的古文和遥远的人名、地名，像催眠曲一样，让他眼皮发沉。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思绪却飘回了码头上——那里有实实在在的力气活，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工钱，有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和敌人倒下的快意。那才是他熟悉的世界。
“走神了？”陈其庸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林野游离的思绪。
林野一个激灵，猛地坐直身体，脸上有些发烫。“对不住，陈老先生……”
陈其庸没责怪他，只是放下书，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的松树。“觉得枯燥？无用？”他背对着林野，声音平淡，“觉得这些故纸堆，比不上你手里的刀，比不上你豁出命去抢来的地盘？”
林野没敢吭声，但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真实的想法。难道不是吗？在江城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知识能当饭吃？能挡得住赵凯手下那些亡命徒的砍刀？
“力气，狠劲，是小道。”陈其庸转过身，目光似乎能穿透林野的内心，“靠这个，你能打趴下十个人，一百个人？然后呢？成为众矢之的，被更强的人碾死，或者像你那个兄弟大牛一样，折在不知名的角落里？”
大牛的名字像一把锤子，重重砸在林野心口。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活下来，并且要活得稳，活得久，活得能让跟你的人有条更好的路走，你需要的是这个。”陈其庸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是脑子，是眼光，是懂得这世道运行的‘规矩’。明面上的规矩，和……水面下的规矩。”
“这书里写的，不只是过去的事。”他走回书案，手指划过书页上某个帝王的名字，“这里面有人心，有得失，有兴衰的根由。看懂了这个，你才能明白，你现在所处的江城，是个什么样的棋局，而你，”他顿了顿，看着林野，“你现在，连棋盘上的棋子都还算不上，顶多是一颗可以被随手扫开的石子。”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像一盆冷水，浇得林野透心凉。石子……他拼死拼活，在刀尖上跳舞，结果在更高层次的人眼里，只是颗石子？
下午是所谓的“强身健体”。教他的不是陈其庸，而是阿明。练的也不是林野想象中凌厉的杀招，而是一种慢悠悠、看起来软绵绵的拳架子，阿明说叫“太极”。
“用意不用力，松沉自然。”阿明一边示范，一边用他那清脆的声音讲解。
林野学着样子比划，只觉得浑身别扭。他习惯的是爆发，是狠辣，是把所有力量瞬间倾泻出去。这种慢吞吞、讲究控制的玩意儿，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提线木偶。一趟拳练下来，没出汗，反而憋得难受。
夜里，他躺在硬板床上，看着窗外透过窗纸的朦胧月光，久久无法入睡。手掌因为白天握笔和翻书，指关节有些酸涩，更不习惯的是脑子里塞进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字句和道理。这比他挨一顿打还要累。
他悄悄从贴身的衣物里摸出那把随身携带、如今被阿明代为收着只在练功时才暂时交还他的匕首，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一些。这才是他熟悉的伙伴。
“潜龙在渊……”他喃喃自语，心里却是一片迷茫。这深渊，难道是这墨香弥漫的囚笼？他这条习惯了在血水泥泞里打滚的“龙”，真的能适应这里吗？
他不知道。只觉得前路被一片浓雾笼罩，比昨夜山间的云雾还要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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