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极殿。
金銮殿上,熏香依旧,却驱不散那股昨日被魏征雷霆怒斥后残留的、更为压抑和暗流涌动的气氛。龙椅上的李世民面沉如水,冕旒下的目光扫过下方垂首肃立的百官,平静中蕴藏着风暴。
果然,短暂的礼仪性奏对后,战火再燃。这一次,发难者不再是御史台的急先锋,而是换了一位出身清河崔氏、素以“清流”、“古板”着称的老臣,礼部侍郎崔仁师。他手持玉笏,出列躬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世家特有的、绵里藏针的韧劲:
“陛下,昨日魏大夫所言灾民之苦,臣等闻之,亦痛心疾首,深感愧疚。赈灾济民,确乃朝廷第一要务,刻不容缓。”他先定了调子,看似认同魏征,随即话锋一转,“然,臣仍要冒死进谏!昨日所议朱雀门外‘小吃街’一事,关乎礼法纲常,关乎京城秩序,关乎士农工商之本,绝非小事,恳请陛下慎思!”
他抬起眼皮,目光扫过御座,语气沉痛:“陛下!《礼记》有云:‘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如今关中灾荒未平,百姓衣食尚且艰难,长安城中却陡然出现此等专营口腹之欲、鼓吹享乐之风之所!此非‘示之以俭’,实乃‘倡之以奢’!此风一开,趋之若鹜,人心浮动,谁还安心耕作?谁还专注本业?长此以往,岂非本末倒置,动摇国本?”
又一位官员立刻出列附和:“崔侍郎所言极是!陛下,臣近日巡查,见那小吃街人声鼎沸,油烟熏天,杂物堆积,已有污秽之象!更有甚者,三教九流,混杂其间,极易滋生事端,有损帝都威仪!且其紧邻朱雀门,乃国之门户,如此喧闹腌臜,成何体统?!”
“陛下!”另一人接口,语气更加尖锐,“臣听闻,那秦族不仅提供所谓‘配方’,更允许赊欠!此乃邀买人心之举!其心叵测!那些摊贩今日感其小恩,他日若秦族登高一呼,岂非从者云集?此等市井之力,聚之易,散之难,不可不防啊陛下!”
“更有甚者,”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出自一位与韦家关系密切的官员,“秦族来历不明,行事乖张,先是奢靡之物惑乱勋贵,如今又以此等小利蛊惑平民。其种种作为,皆与民争利,破坏祖制!臣怀疑,其背后是否有不可告人之目的?是否欲乱我长安,图谋不轨?陛下,当严查秦族,关闭那乱象之源的小吃街,以正视听!”
一时间,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违背祖制”、“蛊惑人心”、“滋生事端”、“破坏秩序”、“邀买人心”、“图谋不轨”……一句句,一字字,都引经据典,都站在“道德”和“礼法”的制高点,将小吃街和其背后的秦族,描绘成破坏大唐和谐盛世的毒瘤。惠及平民的布匹和小吃街大做文章。
龙椅上,李世民的手指微微蜷缩,眼神愈发冰冷。他昨夜才亲眼见过那小吃街的勃勃生机,见过那些摊贩眼中对生活的希望,听过百姓发自内心的感激!此刻听着这些诛心之论,只觉得无比刺耳和虚伪!
杜如晦脸色铁青,再次出列。他昨日被魏征抢了先,今日胸中块垒早已难平。他声音不大,却因压抑着怒火而微微颤抖:
“崔侍郎!诸位同僚!尔等口口声声祖制、礼法、国本!请问,何为祖制?高祖皇帝提三尺剑取天下时,可曾拘泥于前朝祖制?!”
“何为礼法?让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是不是最大的礼法?!”
“何为国本?民,才是国之根本!”
他猛地伸手指向殿外,仿佛要指向朱雀门的方向:“你们只看到油烟,看到喧闹!我却看到上百个家庭因此有了生计,看到数千长安市民能以极低的价格吃上一口热乎饭食!看到寒冬夜里,那些下工的力夫、赶路的行商,能有个暖和身子、填饱肚子的地方!”
“这与民争利?这分明是予民以利!与那些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盘剥百姓的豪商巨贾相比,秦族此举,不知高尚多少倍!”
“邀买人心?若能让天下民心归唐,不介意有人来‘邀买’!这总比有些人,只会坐在庙堂之上,空谈道德,眼睁睁看着民心流失要强!”
杜如晦越说越激动,他本就身体不适,连日操劳又加上此刻愤懑,脸色渐渐由青转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房玄龄在一旁看得担心,悄悄拉了他衣袖一下,示意他冷静。
然而,对方的攻击并未停止。长孙无忌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却更具杀伤力:“克明(杜如晦字)兄稍安勿躁。秦族予民小利,或有其善。然其行事,终究不合规制,长此以往,恐开恶例。今日他可在朱雀门外设小吃街,明日是否就敢在皇城根下开瓦舍勾栏?后日是否就敢私设公堂,僭越礼法?法度之弛,始于微末。陛下,不可不察。”
这话阴毒至极,将一件惠民之事,悄然引向了“僭越”和“破坏法度”的可怕方向。
“你…!”杜如晦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反驳,却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胸闷气短,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捂住胸口,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克明!”房玄龄失声惊呼,连忙上前扶住他。
李世民也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杜卿!”
然而,就在这关切声中,却夹杂着几声冰冷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议论:
“杜相这身子骨…唉,怕是操劳过度了…”
“如此激动,于病体无益啊…”
“莫非是昨日魏大夫所言灾情,让杜相忧心如焚至此?”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隐隐有幸灾乐祸之意,巴不得这位皇帝倚重的能臣、屡屡与他们作对的杜如晦就此倒下。
就在这时,杜如晦猛地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突然“哇”的一声,一口暗红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染红了他紫色的官袍前襟和脚下的金砖!他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瘫倒在房玄龄怀中!
“克明!!”
“太医!快传太医!!”李世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和焦急!
大殿之上一片混乱!房玄龄和几名与杜如晦交好的官员慌忙围上去。程咬金、尉迟恭怒吼着推开挡路的人。而另一部分官员,则冷眼旁观,甚至嘴角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魏征须发皆张,如同暴怒的雄狮,他猛地转身,指着那些面露冷漠甚至幸灾乐祸的官员,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充满了悲愤和鄙夷:
“看看!尔等且看看!”
“杜相呕心沥血,为国操劳,直至吐血昏厥!”
“而你们!你们这些国之重臣,心中想的却是如何攻讦异己,如何维护那虚伪的祖制,如何将惠民之政扼杀于摇篮!”
“你们关心的,不是杜相的死活,不是关中的灾民,不是长安百姓能否吃饱穿暖!你们关心的,只有自己的权势,只有那点可笑的、不容侵犯的规矩和体面!”
“尔等心中,可还有半分忠君爱国之念?可还有一丝一毫的仁心良知?!”
“与尔等同列朝堂,我魏征,深感耻辱!”
他的怒骂,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许多人脸上,让他们面色青白交错,却无人敢在此刻反驳。
李世民看着昏迷不醒的杜如晦被匆匆抬往偏殿,看着魏征怒发冲冠,看着房玄龄焦急失措,看着程咬金尉迟恭怒目圆睁,再看着那些沉默、冷漠甚至隐含得意的面孔…一股巨大的怒火和深深的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缓缓坐回龙椅,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情绪都被压下,只剩下帝王的绝对冰冷和决断。
大殿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李世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杜爱卿劳苦功高,突发恶疾,朕心甚痛。着太医署全力救治,所需药材,宫内尽数供应。令其安心静养,朝中之事,暂由房爱卿统筹。”
他顿了顿,目光如寒冰般扫过下方百官,最终定格在崔仁师等人身上:
“至于朱雀门外小吃街一事…”
“朕,昨夜亲往。”
“朕看到了烟火气,看到了百姓笑颜,看到了孩童满足,看到了夫妻协力,看到了我大唐子民,凭自己双手劳作,换取温饱,憧憬未来的景象!”
“朕,未看到污秽混乱,只看到井然有序;未看到滋生事端,只看到和气生财;未看到蛊惑人心,只看到民心欢悦!”
“朕,只看到了——生机!”
“这生机,比任何祖制、任何礼法、任何空谈,都更重要!”
“这,就是朕看到的真相!”
他猛地提高声调,如同最终裁决:
“此事,无需再议!”
“小吃街,不仅不会关闭,朕还要下旨,令京兆尹妥善管理,维持秩序,保障卫生,使其能长久惠民!”
“若有谁,再敢以虚无缥缈之词、以揣测构陷之语,攻讦此惠民之政,攻讦一心为国之人…”
李世民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每个人的灵魂:
“休怪朕——不念君臣之情!”
“退朝!”
说完,李世民根本不看下方百官各异的神色,拂袖而起,在内侍惊慌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离开太极殿,径直赶往偏殿去看望杜如晦。
留下满殿文武,鸦雀无声。
崔仁师等人脸色灰败,他们没想到皇帝的态度如此强硬,甚至不惜以“不念君臣之情”相威胁!长孙无忌面色阴沉,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许多中立官员暗自凛然,心中对那龙首原的秦族和那位神秘的秦龙头,更是忌惮了几分。
而魏征,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那些失魂落魄的攻讦者,重重地哼了一声,挺直了脊梁。房玄龄则忧心忡忡地望向偏殿方向。
李世民的“一言堂”,以绝对的帝王权威,暂时压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保住了那缕来自朱雀门外的、微弱的炊烟。但这金口玉言的背后,是杜如晦的吐血昏迷,是越发尖锐的朝堂对立,以及那潜藏在冰层之下、愈发汹涌的暗流。帝王的意志,这一次能护住那缕炊烟多久?无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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