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五一年,魏嘉平三年,蜀汉延熙十四年,夏。
中原酷暑,如期肆虐。毒日悬空,炙烤得大地生烟,空气凝滞如滚烫油脂。
宛城(今河南南阳)周遭,连绵的魏军营帐在热浪中蒸腾扭曲,恍若蛰伏的熔岩巨兽。
营外古木,枝叶纹丝不动,唯余树梢间夏蝉聒噪,发出“吱——吱——”的长鸣,穿透沉闷,更添焦灼,似天地在为即将到来的血战擂响单调而刺耳的战鼓。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肃,远胜帐外酷热。
魏国太傅、大都督司马懿,这位年逾古稀却依旧执掌帝国最高兵符的老帅,端坐主位。身躯虽挺如青松,然深陷的眼窝与紧锁的眉头,却似沟壑纵横的古战场,泄露着内心惊涛拍岸。
他枯瘦的手指紧攥着一份由心腹斥候以命换回的军报。
帐下诸将——邓艾、钟会、州泰、陈骞等魏国柱石——屏息垂首,目光如炬,尽数聚焦于太傅那张骤然失却血色的面庞。
“江陵……夏口……”
司马懿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砂石摩擦,每个字都浸着难以置信的寒意:
“诸葛恪、王濬、沈莹、张悌所率五六万大军,竟一日间遭火攻而瓦解?汉军竟以‘漂雷’焚我魏吴舰队?!”
他猛地抬头,鹰隼般的目光如利刃扫过帐中诸将,那目光深处,非止于惊骇,更有被宿敌精准算中、棋差一着的刺痛,以及一丝深埋于岁月沟壑中的……疲惫。
他霍然起身,将手中军报重重拍在案几之上,发出沉闷如丧钟的声响:
“诸葛亮!必在江陵!宛城此地,虽立有诸葛亮大纛,壁垒森严,不过是孔明布下的疑阵!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疾步至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如戟,重重戳向江陵。
“他算准了老夫必欲拔除宛城这颗眼中钉!也算准了我会寄望于吴军能拖住他数月之久!”
司马懿思绪如电。宛城,扼荆襄与中原咽喉,三万汉军精锐盘踞于此,如毒刺深嵌魏国腹心。
他亲率大军压境,本欲稳扎稳打,以绝对兵力与深沟壁垒为钝刀,耗费数月,一点点将守军血肉磨尽。
为此,他忍下厌恶,与东吴诸葛恪乃至许昌的曹爽达成短暂而脆弱的同盟,只求那五六万联军能在江陵、襄樊一线为他争取这至关重要的时间窗口。
然,残酷现实如冰水浇头!诸葛亮动若雷霆,烈如天火!他司马懿的营盘尚未立稳,壕沟未深,拒马未齐,千里之外的噩耗已至——夏口,这座拱卫武昌、锁钥大江的咽喉要津,竟已易帜!
这意味着,诸葛亮不仅摧枯拉朽般击溃了联军,更以迅雷之势斩断了东吴溯江西援的命脉!其兵锋之锐、行动之疾、战果之巨,远超凡人想象!
那近乎单方面屠戮的战损比,如同一柄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魏军将领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太傅!”
镇西将军钟会年轻气盛,率先打破死寂,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诸葛亮虽胜江陵,然其主力远在东南,回援宛城需跋涉千里!我军何不将计就计?
宛城这‘饵’尚在我兵锋之下!可速遣精兵,于其回援必经之路——博望坡、方城山隘口、淯水河谷——预设埋伏,以逸待劳!待其疲师远来,半渡而击!此乃‘围点打援’之绝佳良机!若能重创诸葛亮主力,则乾坤可定!”
钟会之言激起帐中部分少壮将领的共鸣,眼中燃起渴望功勋的炽热。围点打援,兵家正典,听来确实诱人。
司马懿闻言,嘴角却勾起一丝苦涩至骨髓的弧度,这笑容比恸哭更令人心悸。他缓缓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军帐穹顶,望见了二十余年来与那位西蜀丞相无数次交锋的烽烟血路。
“士季(钟会字)啊,”声音苍凉如秋夜寒霜,“老夫与诸葛亮斗智半生,大小百余战,尔等可曾听闻一次,是他诸葛亮中了他人埋伏?一次!也未曾有!”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字字如铁:
“尔等可知兵?可知诸葛孔明用兵之‘慎’?其行军,斥候如蝗,远探数十里,山川险隘,林间小径,皆查之如掌纹!更可怖者,其‘间’术通天!”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此刻,就在这大营之内,在尔等部曲之中,必有诸葛亮之细作潜伏!我军一举一动,乃至今日军议,恐早已飞报孔明案前!
正因如此,他纵横沙场三百余战,大小伏击无数,却从未踏入一次真正的死地!天地间任何风吹草动,皆难逃其感知!”
司马懿的剖析,如同冰锥刺入骨髓。邓艾眉头深锁,这位务实名将深知情报即性命。钟会纵有万般不甘,面对司马懿所描绘的那近乎神魔般的战场掌控力,也不得不将胸中躁动强行压下。
“时不我待!”
司马懿斩钉截铁,手指如重锤般砸在舆图上襄樊、新野、宛城三地交汇之处。
“再迟疑,悔之晚矣!
诸葛亮击溃吴军,夺取夏口,其势已成!必星夜回师!襄樊之兵,可沿汉水北上,直扑新野!新野若解围,其守军必西出呼应!
诸葛亮亲率江陵虎狼之师,必沿荆襄大道昼夜兼程,直指宛城!三路大军,如三柄开山巨斧,一旦合围,我军即成瓮中之鳖!纵有十万之众,亦难逃覆灭之危!”
他手指再次重重落在宛城,眼神凝重如渊:
“再看此城!守军旌旗鲜明,甲胄耀日,调度井然,士气高昂!此绝非疑兵之计下该有的松懈!城内必有宿将坐镇,且必已得诸葛亮密令,知援军将至,故能稳如磐石,静待天时!我军在此多耗一日,便是向鬼门关多迈一步!”
“太傅,”征东将军州泰迟疑开口:
“新野方向,尚有桓范、夏侯霸、王凌、诸葛诞诸位将军统领的东路大军正在围攻,或可牵制汉军,迟滞其合围之势?”
司马懿冷笑一声,仿佛早已洞悉棋局终局:
“桓范非庸才!诸葛恪、王濬数万大军旦夕倾覆,此等骇人巨变,岂能瞒过他?此败足以令天下统帅胆裂!东路诸将,此刻恐已心胆俱寒,唯恐诸葛亮下一个目标便落于己身!退兵,乃其唯一生路!说不定,退兵之令已在驿道飞驰!”
他环视众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诸葛亮平生唯一忌惮者,非吴,非东路桓范之军,乃老夫司马懿!他既已扫清江陵后顾之忧,必倾举国之力,挟破竹之势,直扑宛城,与我决战!此乃其毕生夙愿!若待其三路合围之势成,我等皆成齑粉!
传我将令:全军即刻整备,今夜子时,偃旗息鼓,分批有序,撤出宛城前线,退守鲁阳、叶县!依托伏牛山、桐柏山天险,拱卫洛阳!不得有误!”
帐中一片死寂。纵有钟会眼中不甘之火未熄,但司马懿数十年积威如山,加之其对诸葛亮那刻入骨髓的了解与此刻展现的、近乎预见的洞察力,终使一切异议消弭。众将肃然抱拳,声如闷雷:
“谨遵太傅军令!”
东路战场,新野(今河南新野)城下。
魏国东路大军帅帐,气氛亦如冰窟。军师将军桓范,这位素有“智囊”之称的谋主,面沉似水,手中紧攥的同样是江陵惨败的噩耗。
其侧,征蜀护军夏侯霸、兖州刺史王凌、扬州刺史诸葛诞等人,脸上无不交织着震惊、骇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一日……仅仅一日多……五六万联军……灰飞烟灭?”
夏侯霸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中昔日的锐气被巨大的恐惧取代,
“诸葛孔明……莫非真是神魔不成?1:100之战损……此……此非人力可为!”
身为名将之后,他深知战场之残酷,如此悬殊的战果,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王凌额角冷汗涔涔:
“诸葛恪、王濬皆一时之俊杰,竟败得如此之速,如此之惨……诸葛亮用兵,鬼神莫测!司马太傅那边……”
他望向宛城方向,忧惧之情溢于言表。
“在此顿兵坚城之下,已成孤军悬卵!”
桓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
“传令:全军即刻停止攻城!各部收拢,丢弃一切非必需辎重!轻装简从,连夜向汝南、项城方向撤退!快!务要抢在诸葛亮主力铁蹄北上之前,跳出死地!”
恐惧如同瘟疫,在东路魏军中疯狂蔓延。那尊羽扇纶巾、挥手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丞相身影,仿佛已化作天边压城的黑云。
撤退的命令被前所未有的坚决执行。沉重的攻城器械被遗弃荒野,营帐仓促收起,大军如退潮般仓惶北窜,只求远离那即将降临的毁灭风暴。
江陵(今湖北荆州),汉军大本营。
与魏军两处营盘的凝重死寂截然相反,江陵城内,大胜的昂扬之气直冲霄汉。捷报如同插上了朱雀之翼,接连飞入丞相帅府。
“报——!费祎将军、张嶷将军捷报!我军水师再破吴军残部,已于午时攻克夏口(今湖北武汉汉口)!吴将诸葛恪,魏将王濬皆为我虏;另降卒数千!缴获战船、辎重堆积如山!”
“报——!陆抗、丁封、朱据等收拢残兵约五千,已退守柴桑(今江西九江),据城死守!”
胜利的喜悦洋溢在每一位汉军将士的脸上。
参军樊建难抑激动,趋步上前,向端坐主位、羽扇轻摇的丞相诸葛亮深深一揖,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丞相神威盖世!吴军主力已溃,夏口既克,武昌门户洞开!末将斗胆进言,当趁此破竹之势,水陆并进,顺流东下!
以我百战雄师之锐,携大胜如虹之威,必可一举荡平江东,克复建业!毕灭吴之功,当在今日!此乃天赐良机,望丞相明断!”
帐中诸将闻言,不少眼中亦迸发出炽热光芒,目光灼灼聚焦于诸葛亮。灭吴!此乃不世之功勋!
诸葛亮神色却平静如古井深潭,面对煊赫战果与滔天诱惑,面上波澜不惊,唯有那双深邃如浩瀚星海的眼眸中,闪烁着洞悉寰宇的智慧之光。
他未直接回应樊建,只是微微抬手,用那柄伴他半生、仿佛蕴藏了无穷韬略的鹅毛羽扇,轻轻一点悬挂面前的巨幅舆图——扇尖精准地落在了“宛城”与“新野”的位置。动作轻缓,却重逾千钧。
樊建目光随之而动,瞬间如醍醐灌顶,脸上激动褪去,化为由衷的叹服与了然。
宛城!新野!那里才是系着大汉国运的命门所在,是悬于魏国心脏的利刃!丞相心之所系,始终是北定中原,克复旧都!他意识到自己的冒失,深躬一礼:
“丞相深谋远虑,洞烛万里,建愚鲁,不及远瞩万一。”
诸葛亮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帐下忠诚的将领他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在帅府中响起,如金玉交鸣,为这场宏大战役擘画出清晰的下一步:
“传令:
襄樊之军,即刻分兵北上,驰援新野!务要稳固新野防线,震慑魏军东路溃兵,并伺机向宛城方向施加压力!
费祎、张嶷,坐镇夏口,整饬水军,督造战船,广积粮秣。下一步,兵锋直指武昌!不必急于攻城,以水师锁江,陆路袭扰,使其自顾不暇,无力西顾即可。待中原底定,江东传檄可定!
高翔、胡济所部,立刻回军江陵,补充兵甲粮秣,随本相亲统中军主力,明日五更造饭,辰时开拔!目标——宛城!星夜兼程,驰援子龙!
急令赵云将军:宛城坚守待援,我军主力不日即至!司马懿若退,不可深追,稳固城防,静待合围战机!”
军令如山,流水般迅速下达。整个江陵城瞬间化作一部高效运转的战争机器。
士卒磨砺刀枪,检查鞍辔;民夫装载粮秣,驱赶驮畜;传令骑士策马扬鞭,带着丞相的钧令奔向四方八面。
一种更甚于击溃东吴的、直指中原腹心的磅礴战意,在汉军上下汹涌澎湃,直冲斗牛。
长江之畔,柴桑城头。年轻的吴将陆抗躲过一劫,独立于残阳余晖之中,眺望着江面上汉军水师隐约的如林帆影,以及城下收拢来的、垂头丧气的数千败卒。
夏口失陷,武昌门户洞开,上游精锐尽丧,身旁丁封、朱据等将领更是面如死灰;东吴大帝竟也驾崩……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至。
“传令下去,”陆抗的声音带着超越其年纪的沉稳与决绝,“加固城垣,深掘壕堑,多备滚木礌石,箭矢火油!死守武昌、濡须!”
他的目光越过浩渺烟波,投向西方那烽火连天的荆楚大地,深知东吴国运已如这残阳下的江水,前途晦暗。然而,那挺直的脊梁,在血色残阳中勾勒出江东子弟最后的不屈剪影。
中原与江东的风云,在公元二五一年这个酷热如熔炉的夏天,人间的铁血杀伐,正步入那最高亢、最惨烈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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