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内的死寂,比纳迦罗斯最深沉的冬夜还要寒冷,还要沉重。
那是一种能将活物灵魂都冻结成冰晶的寂静。空气中,莫拉丝尸体上逸散的甜腻血腥与诡异香氛尚未完全消散,混杂着凯恩幻象降临时残留的、宛如焦灼钢铁般的神圣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矛盾混合体。地上,破碎的丝绸、倾倒的酒杯、被斩断的色孽雕像,以及那具正迅速失去光泽与温度的、曾经颠倒众生的躯体,共同构成了一幅亵渎与审判交织的怪诞画卷。
然而,这一切的混乱与血腥,都在那片钢铁森林出现时,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巫王马雷基斯,纳迦罗斯的永恒君主,就站在神殿的入口处。他没有穿戴那顶标志性的、狰狞的战争头盔,而是戴着一顶简约而威严的钢铁王冠,让他那张被火焰与魔法永久烙印了疤痕的脸庞暴露在众人面前。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没有丧母的悲痛,也没有发现叛逆的愤怒。他的双眼,那两团在眼窝深处燃烧的、永不熄灭的苍白火焰,平静地扫过整个大殿。
他的身后,是他的影子,他的意志,他的最终裁决权——黑卫。
他们如同一群从地狱深渊中走出的钢铁魔神,沉默地、整齐地填满了神殿的入口和两侧。每一名黑卫都穿着厚重的、符文闪烁的黑色板甲,手中紧握着与他们身高相仿的巨型戟枪。他们的头盔是全封闭式的,只在眼部留下一道狭长的缝隙,你看不到他们的眼睛,却能感觉到成百上千道冰冷、锐利、毫无感情的视线正聚焦在神殿中央的每一个人身上。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似乎都被盔甲内的魔法所禁绝。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最极致的压迫。
在这片压迫性的寂静中,李易铭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异常沉重,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敲击一面紧绷的战鼓。他能感觉到身边的阿丽莎肌肉紧绷,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剑柄上,她的呼吸平稳,但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最绝望的战斗。哈格林在短暂的宣誓之后,重新恢复了首席女巫的冷峻,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眼神中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疲惫与决绝的光芒。奈丝特拉和阿洛涵姐妹俩紧紧地靠在一起,她们的力量在之前的战斗中消耗巨大,此刻正竭力维持着镇定,属于艾索洛伦的自然之力在她们周围形成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充满戒备的屏障。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集在了一个人身上——赫莉本。
恢复了青春的鲜血女祭司,此刻是全场的焦点。她站在莫拉丝的尸体旁,身上那件在战斗中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衣物,已经无法完全遮掩她那具重获新生、完美无瑕的躯体。乌黑如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肌肤在神殿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象牙般温润的光泽。她赤着双足,脚踝上还沾染着莫拉丝的血迹,那猩红的颜色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她迎着马雷基斯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
这是一种奇异的景象。一个弑杀了巫王之母的“凶手”,坦然地站在巫王的面前,等待着那无可避免的审判。而巫王,则像一个冷漠的看客,审视着这出由他母亲的死亡所构成的戏剧。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伸得无限漫长。每一秒钟的流逝,都伴随着无形的压力层层叠加。李易铭的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在疯狂闪烁。他飞速地计算着双方的实力对比,盘算着突围的可能性。结论是绝望的。这里是纳迦隆德,巫王的权力核心,他们被巫王最精锐的卫队所包围。任何反抗,都只会是徒劳的、自取灭亡的举动。
他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他是这支队伍的领袖,他将她们带到了这里,也必须将她们安全地带出去。他深吸一口气,准备上前一步,承担起所有的责任。无论马雷基斯要如何裁决,他都必须是第一个面对的人。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赫莉本动了。
她的动作轻盈而优雅,就像一名在祭坛上献舞的舞者。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马雷基斯。她的步伐很稳,赤裸的双足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每靠近一步,黑卫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实质般的杀意就浓重一分,仿佛能将人的血肉从骨骼上剥离。但赫莉本视若无睹,她的眼中只有那个端坐在钢铁王座之上的男人——的儿子。
她在距离马雷基斯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微妙的距离,既表示了对王权的尊重,又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卑躬屈膝。
神殿内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巫王陛下。”赫莉本的声音响起,清脆、悦耳,如同新生的银铃,与她之前那苍老嘶哑的声音形成了天壤之别。这声音在死寂的神殿中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可闻。
马雷基斯没有回应,只是用他那燃烧着灵魂之火的双眼静静地看着她。
赫莉本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奇异的、混杂着释然与悲悯的微笑。她缓缓地、郑重地屈膝,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属于凯恩教派最高阶祭司对君王的礼节。
“莫拉丝,纳迦罗斯的妖后,色孽的首席女祭司,是我杀的。”她抬起头,直视着马雷基斯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平静而坚定,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而非请求宽恕的忏悔。
“她背弃了我们的信仰,将混沌的污秽引入了您的国度,腐化您的子民,动摇您的统治根基。她是一个叛徒,一个异端。按照凯恩的教义,按照纳迦罗斯的律法,她罪该万死。”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在空旷的神殿中激起阵阵回音。但没有人回应,黑卫们依旧是沉默的雕像,马雷基斯依旧是冰封的君王。
李易铭的心沉了下去。赫莉本在试图将这次刺杀定义为一次宗教审判和对王权的维护。这是一个聪明的策略,但面对马雷基斯,任何策略都可能显得苍白无力。因为最终的解释权,永远掌握在巫王自己手中。无论莫拉丝犯下了何等罪行,她终究是马雷基斯的母亲。弑君之母,在任何国度,都是足以动摇国本的滔天大罪。
赫莉本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她的话锋突然一转,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柔软。
“我知道,无论她犯下了何等罪孽,她终究是您的母亲。我杀了她,这是对您血脉的冒犯,是对您威严的挑战。此罪,无可赦免。”她的目光低垂,看着地面上自己纤长手指的倒影,“我,赫莉本,鲜血女王,愿意承担所有罪责。我的命,属于您,属于凯恩,您可以随时取走。我唯一的请求……”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那双美丽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李易铭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将一切都置之度外的决然,一种近乎于燃烧生命的炽热情感。
她的目光越过了马雷基斯,遥遥地望向了站在神殿中央的李易铭。
“我唯一的请求,是请您放过他。”
这一刻,整个神殿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李易铭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赫莉本。他看到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汹涌澎湃的情感。那不是感激,不是依附,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纯粹、足以让她抛弃生命去守护的东西。是爱。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易铭混乱的思绪。他终于明白了,赫莉本在恢复青春、大仇得报之后,内心那巨大的空虚,已经被一种新的执念所填满。而这个执念,就是他。那个在她最辉煌、最美丽时,用纯粹欣赏的目光看过她,又在她最丑陋、最落魄时,重新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
“这件事与他无关。”赫莉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味,但她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是我策划并执行了这一切。是我利用了他的善良和对我的同情。他,凯恩之子,提利尔的国王李易铭,是纳迦罗斯的盟友。在对抗混沌的战争中,他是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他的生命,远比我这个复仇之后的残魂更有价值。”
她的话让阿丽莎、哈格林和暮光姐妹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位以残忍和自私闻名于世的鲜血女王,竟然会为了一个男人,做到这个地步。
“陛下!”赫莉本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力量与激情,“我曾是凯恩最忠诚的仆人,我为纳迦罗斯流过血,我为您的王座献上过无数祭品。现在,我将献上我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祭品——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只求您,看在我过往的功绩上,看在纳迦罗斯需要他的份上,让凯恩之子活下去!”
她说完,深深地俯下身,将光洁的额头贴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这个骄傲了一生,从未向任何人真正低头的女人,为了李易铭,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李易铭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股炽热的情感从胸腔中喷涌而出。他无法再保持沉默,无法再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人为他承担一切。
他迈开脚步,大步向前走去。
“铿!”
他身前的两名黑卫同时将手中的戟枪交叉,冰冷的锋刃拦住了他的去路,枪尖上散发出的寒气几乎要刺痛他的皮肤。
李易铭停下脚步,目光却坚定地越过戟枪,望向王座上的马雷基斯。
“巫王陛下。”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压下了神殿内所有的杂音,“赫莉本说谎了。”
赫莉本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他。
“杀死莫拉丝,不是她一个人的决定,而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李易铭环视了一圈他身边的伙伴们——阿丽莎、哈格林、奈丝特拉、阿洛涵,她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毅然决然的神情。“莫拉丝身为色孽信徒,意图腐化纳迦罗斯,甚至对我们出手。我们是在自卫,也是在为您的王国清除毒瘤。我们所有人,都参与了这场战斗,都沾染了她的鲜血。”
他向前逼近一步,无视了那几乎要贴上他喉咙的戟刃。
“如果您认为这是一项罪行,那么,这项罪行由我们共同承担。如果您要审判,就请审判我们所有人。我,李易铭,绝不会抛下我的任何一个同伴,独自苟活。”
他的话音刚落,阿丽莎、哈格林、奈丝特拉和阿洛涵也齐齐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共同面对着那片沉默的钢铁森林和王座上深不可测的君主。
整个神殿,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赫莉本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李易铭宽阔的背影。她的眼中,泪光闪烁。她原以为自己已经流干了所有的眼泪,但此刻,一种温暖的、陌生的液体却不受控制地涌上了眼眶。她一生都在索取,都在杀戮,都在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毁灭一切。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在她将自己作为弃子献祭出去的时候,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与她共同面对死亡。
这,就是他吗?那个被自己亲手放逐的男孩,如今已经成长为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马雷基斯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抬起了他戴着钢铁手套的右手。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黑卫们的阵型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骚动,他们手中的戟枪上,黑色的魔法光芒开始流转,空气中的杀意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这是最终审判的信号吗?
李易铭紧紧握住了腰间的武器,体内的力量开始运转。即使是死,他也要站着死。
马雷基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然后,他用那只手,轻轻地、仿佛带着一丝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目光,从跪在地上的赫莉本,转移到并肩而立的李易铭众人身上,最后,落在了他母亲那堆冰冷的尸体余烬上。那燃烧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是厌恶?是解脱?还是……一丝微不可察的悲伤?
没有人知道。
无声的审判,在所有人的心中已经进行了一遍又一遍。他们审判了自己的行为,也猜测着巫王的裁决。而现在,唯一的审判官,将要开口,宣告最终的判决。
“赫莉本。”
巫王的声音响起,沙哑、低沉,像是两块古老的墓碑在互相摩擦。
“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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