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造访“岑记”听雪轩，几乎成了雷打不动的惯例。梧桐巷口因此平添了几分无形的肃穆，那些看似闲散的护卫目光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接近的陌生人。店内，文士墨客们高谈阔论间，话题总不免绕着柳依依姑娘与丞相大人的“风雅知音”之事，言语间既有羡慕，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暧昧揣测。连这个只靠面和卤味营生的小店格调似乎都高了许多。
然而，与这听雪轩内清风明月般的雅集形成尖锐对比的，是丞相府后宅悄然流出的一则传闻。据说，每次柳依依姑娘离开相府不过半日，那位久未露面的夫人苏小婉，便会亲自下厨，精心烹制一道丞相昔日极爱的菜肴，或是清爽点心，或是滋补汤羹，亲自盯着丫鬟送到前院书房。
“夫人这是……终于着急了？”
“眼见新人如玉，旧人如何能不急？毕竟是厨娘出身，能挽留夫君的，也不过是这点手艺了。”
“听闻丞相尝了，倒是颇为受用，还赞了几句。”
坊间议论纷纷，大多将这看作是一场正室夫人面对潜在威胁时，无奈又笨拙的争宠手段。连丞相本人，在一次品茗间歇，也曾对柳依依不经意流露过：“内子近来……沉静温婉了许多，倒也难得。”语气中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施舍般的欣慰。
唯有岑卿与柳依依，在这看似合乎情理的“争宠”戏码下，看清了那冰冷残酷的真相与正在无声进行的反击。
一次为丞相抚琴后，柳依依借口更衣，由一位年纪稍长、眉眼间带着愁苦的嬷嬷引路，误入了一处僻静院落。院门看似未锁，但院外不远处总有低眉顺眼、实则身形健硕的仆妇悄然巡视。隔着月洞门，柳依依瞥见了那个身影。
苏小婉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衣裙，未施脂粉，坐在一株光秃秃的石榴树下，手里拿着一把小银剪，正细细修剪着几近干枯的枝桠。她的侧脸苍白消瘦，但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并非病弱的涣散，而是一种被囚禁的孤鹰般的锐利与沉寂。
引路嬷嬷慌忙将她拉走，低声急促道：“姑娘快走吧，夫人……夫人需要静养。”那语气中的遮掩与恐惧，不言而喻。
后来，柳依依又从一位负责采买、偶尔能接触到后院仆役的小管事口中，套出了零碎信息：“……哪是病啊？是顶撞了相爷，不让那位……进门，相爷嫌夫人出身……上不得台面，动了大气，便不让出院门了……”
“太医？早先来过两次，后来相爷说夫人需要静养，便不再请了……”
“吃食？倒是照常送，但夫人胃口似乎不好，有时送进去的，原样端出来……”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事实：苏小婉没有病，她是被软禁了。原因正是她不愿接受丞相纳妾，而她那曾引以为傲、助她登上高位的厨娘出身，此刻成了丞相眼中不识大体、不堪为相府主母的原罪。
当柳依依将这些信息带给岑卿时，岑卿沉默了许久。她想起苏小婉赠予她银钱、路引和方子，想起那个在槐树村凭借厨艺一步步改变命运的女子和故事中有着传世爱情的女主。坚韧与聪慧，是刻在苏小婉骨子里的东西，她绝不会甘心被困死在这华丽的牢笼里。
她开始行动。第一次带给苏小婉的两样东西，蟹与柿，性相克，同食多矣，易伤肠胃。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信息的传递。她在赌，赌苏小婉作为顶尖的厨娘，对食材物性了如指掌；赌苏小婉的聪慧，能看懂这并非寻常的馈赠；更赌苏小婉绝境中的反抗之心，并未泯灭。
那日柳依依从相府回来，带来的消息是：“今日我带去的蜂蜜藕粉圆子，丞相用了些许。午后，夫人便送去了茯苓糕。”
茯苓与蜂蜜，亦是相克之物！苏小她利用自己还能接触小厨房的有限自由，借着“关心夫君”、“挽回情分”这层最好的伪装，名正言顺地将那道相克的食物，送到了丞相面前！
“丞相近日……似乎有些精神不济，食欲不振，听闻前日议事时还偶有咳嗽。”柳依依补充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确认。
岑卿通过柳依依递出的“钥匙”，苏小婉便会据此拿出对应的“锁”，借由“贤惠”之名，完成一次次无声的投毒。丞相享受着旧爱的“服软”与新欢的“才情”，浑然不知自己正同时吞咽着温柔的陷阱。
又一次密谈，在“岑记”打烊后的深夜。后院里只余一盏孤灯，映着两个女子沉静的脸庞。
“夫人今日，借还我绣帕时，指尖在我掌心，用力划了三道。”柳依依低声道，“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睛，说：‘柳姑娘的帕子，绣工精巧，只是这丝线……韧而不折，甚好。’”
岑卿缓缓点头。三下，是提醒，是确认，亦是同盟的暗号。“韧而不折”，是苏小婉在表明她的心志。
“她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故人’。”柳依依的声音几乎融入了夜色，“她说，‘昔日他以我之技为阶梯，今日我便以此为他掘墓。多谢赠我刀俎，此间恩怨，皆系于此鼎镬之中。’”
岑卿闭上眼，能想象出苏小婉在冰冷灶台前，带着怎样一种决绝的恨意，将那些相克的食材放入锅中。那不是烹饪，那是一场祭祀，祭奠她逝去的爱情、尊严与自由，也预备着埋葬那个将她囚禁于此的男人。
“我们明白了。”岑卿睁开眼，目光清冷如霜，“下一次，你带‘姜汁撞奶’去。”
柳依依心领神会，姜汁与某些食材（如酒、兔肉等）同食，亦有其害。她们不需要立刻致命，只需要这日积月累的“不适”，慢慢侵蚀那位高高在上的丞相的健康与精力。
风，吹过院中的湘妃竹，带来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细语在黑暗中传递。两个身份迥异却命运交织的女子，在这京城的夜色里，以食物为戈，以才智为盾，布下了一张针对权势滔天者的死亡之网。网线无声，却坚韧无比，正随着每一次食盒的开启，缓缓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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