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硕没有接话，也没有被对方的情绪带动。
他沉默地踱步在这片巨大的空间里，脚步在空旷的水泥地上产生轻微的回响。
他的目光如同精密扫描仪，仔细审视着每一处细节：
墙壁上斑驳的水渍，天花板上杂乱交织且明显老化的电线管路。
那些积满灰尘仿佛几十年未曾动过的消防设施以及推开窗后涌入的楼下街道喧嚣和隔壁工厂巨大的机器轰鸣声。
他想象着未来这里可能需要安装数百台高速工业缝纫机同时运转的场景，那产生的噪音、热量和电力负荷，将是惊人的。
仅靠这些窗户通风？夏天这里将是一个巨大的、令人无法忍受的蒸笼。
“马先生。”郑硕转过身，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能穿透嘈杂环境的清晰度和力量感。
“地段确实便利，交通四通八达。
但这栋大厦整体的消防系统，最近一次整体检修和压力测试是什么时候？
大厦的总供电负荷是多少千瓦？
能否满足我计划中安装数百台高速电机同时满负荷运转的需求？还有……”
他抬手指了指头顶那些布满棉絮灰尘的通风口和裸露的管线。
“这里的通风和制冷系统，几乎是零。
香港夏天的酷暑，马先生您是知道的。
到时这里的工作环境、工人健康如何保障？高温对精密电机和设备寿命的影响又如何解决？”
他每抛出一个问题，马代表脸上那热情洋溢的笑容就僵硬一分，眼神也开始闪烁不定。
“呃……这个……”马代表搓着手，试图化解这尖锐的提问，“消防肯定是合格的，上次检查……嗯……没问题！
供电嘛……以前这里也是开服装厂的，满负荷生产都没跳闸，负荷应该够……通风制冷……可以加装很多强力工业风扇嘛，成本不高，效果立竿见影……”
他的回答含糊其辞，避重就轻，每一个答案都透着一股心虚和缺乏底气。
郑硕心中冷笑。
合格的消防？那些蒙尘的灭火器和锈蚀的消防栓可骗不了人。
供电负荷？以前做衬衫的低速平车和我要的高速专业电机，功耗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
强力风扇？在这样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里，对抗数百台电机散发出的巨大热量，无异于杯水车薪，徒增噪音和耗电而已。
这个所谓的“黄金地段”诱饵背后，隐藏着基础设施千疮百孔的巨大陷阱和后续无底洞般的改造投入。
他没有直接点破对方的虚言，只是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冷静：
“空间的基础骨架和面积确实尚可，但相应的改造投入会非常巨大。
尤其是电力增容、中央通风制冷系统和消防系统升级。这些隐性成本，必须在租金报价中得到极其充分的体现和折让。
在我做进一步评估之前，我需要一份详细的大厦结构图、设备管道图，以及大厦管理处出具的、最新的供电容量证明和消防验收合格文件。
缺少这些关键文件，我无法对这里的真实价值做出任何判断。”
他再次祭出“专业评估”和“文件要求”这两把利剑，将压力和皮球精准地踢了回去。
马代表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连连点头应承：“没问题，没问题！郑老板真是专业！
我马上联系管理处准备！一定给您准备好！”但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和不安。
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却眼光毒辣的买家，绝非以往那些容易糊弄的租客，这笔交易恐怕远比他想象的要艰难。
第四站：深水埗，旧工业区内的二手设备集散地
如果说观塘的旧厂房像一个卸了妆、显出疲态和老态的中年人。
那么深水埗的这个隐藏在老旧楼宇深处的二手设备仓库，就像一个藏污纳垢、充满江湖气息和陷阱的地下黑市。
仓库位于一栋光线昏暗老楼的底层和负一层。
刚一步入，一股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那是陈年铁锈的腥气、凝固机油挥发出的油腻腥臊味、潮湿混凝土的土腥味、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霉菌腐败气息混合在一起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味道。
光线极其昏暗，仅靠几盏低瓦数、沾满油污的白炽灯泡从高处垂下。
提供着聊胜于无的照明，在堆积如山的废旧金属和设备残骸上投下摇曳而诡谲的巨大阴影。
脚下是湿滑、油腻的水泥地，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
一个自称魏老板的瘦高男人如同幽灵般从阴影中迎了上来。
他穿着一件沾满各种油渍的工装夹克，眼神像老鼠般精明而闪烁不定，快速地在郑硕昂贵的西装和张志强手中的公文包上扫过。
“郑老板！哎呀呀，久仰大名！张志强介绍来的大客户！欢迎欢迎！来来来，这边请！”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过度热情的笑容，试图驱散这环境自带的阴郁和压抑。
“听说郑老板是要找好的二手衣车（缝纫机）？”
他一边引路，一边用力拍着胸脯，发出砰砰声：“不是我魏某吹牛，整个深水埗，论衣车的成色、型号齐全，还有价格公道。
我这里认第二，绝对没人敢认第一！日本重机(Juki)、兄弟(brother)，德国百福(pfaff)、杜克普(durkopp)，美国胜家(Singer)……应有尽有！
保证都是海关罚没拍卖、大厂倒闭清算流出来的好货色！
价钱嘛，绝对好商量！包您满意！”他唾沫横飞地保证着，话语像排练过无数次一样流畅。
他领着郑硕和张志强在狭窄、堆满各种废弃金属构件和破烂机器的通道间艰难穿行，如同行走在钢铁的坟墓和垃圾场中。
最终，在一片相对清理过的区域停下，那里整齐排列着几十台被简单擦拭过表面灰尘的工业缝纫机，主要以平缝机为主，夹杂着少量锁边机和钉扣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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