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缓缓沉降,一缕缕、一片片地从空中飘落,渐渐露出五行山崩裂后的残破骨架——原本连绵的五座峰峦断裂成数截,巨大的岩石堆叠成山,裂缝中还残留着未散尽的妖力与佛光,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巨大的猿猴半跪于这片废墟之上,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的山谷中回荡,每一次吸气都卷起地面的尘埃与碎石粉末,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灼热的白雾,白雾中还夹杂着零星的金黑火星,落在地上烫出一个个细小的黑痕。
他自由了。
五百年的黑暗,五百年的压制,五百年的日思夜想,在这一刻终于终结。沉重的山体不再是囚禁他的牢笼,天空的广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入眼帘。
但另一座无形的山,却更沉重地压在了他的灵台之上。
那道印入眉心的卍字佛印,散发着持续的灼热,深深嵌入他的血肉与灵魂深处,每一次金光流转,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佛门威严与强制性的束缚力。金光与他体内磅礴的妖力在经脉中激烈冲突、碰撞,带来阵阵撕裂魂魄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穿刺他的神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个念头、每一次妖力的运转,都被这佛印实时监视着——只要稍有异动,那股温和却霸道的佛力就会瞬间爆发,压制他的一切行动。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掌控感,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他尝试着动了动右手食指,指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涩响,像是生锈的铁轴在艰难转动——这具被压了五百年的身体,每一寸筋骨都僵硬无比,好不容易才重新适应着自由活动的感觉,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眉心的佛印,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同时一股佛力顺着血脉蔓延,强行压制着刚苏醒的妖力。
“呵……呵呵……”悟空发出低沉的笑声,笑声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又夹杂着浓浓的嘲讽。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燃烧了五百年的火眼金睛此刻黯淡了几分,眼白处布满血丝,瞳孔周围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阴影——那是佛印力量渗透的痕迹,“好一个如来……好一个慈悲为怀的佛祖……表面上给俺老孙自由,背地里却套上这么一副看不见的狗链子……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的声音带着淬火后的钢铁般的硬度,没有丝毫妥协的意味。
我静立在他身侧不远处,灰芒之躯依旧黯淡,如风中残烛,混沌道法以最缓慢的速度修复着魂体的裂痕,同时默默观察着他的状态——佛印的压制比预想中更甚,悟空的妖力被限制了至少六成。那株桃枝安静地待在我脚边,枝叶微微低垂,根系深处,那一小团被封印的金蝉子魂力与佛印气息如沉睡的种子,没有丝毫异动。
“这佛印的结构比我预想的更复杂。”我平静地陈述事实,混沌道法仍在模拟解析佛印的核心,发现其内部交织着如来的本源意志与三界法则碎片,还与灵山的核心阵法相连,强行破除不仅会重创悟空,还可能引来如来本体降临,成功率微乎其微,“短时间内,很难解开。”
“呸!”悟空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唾沫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埃。他猛地用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身,庞大的身躯刚抬起一半,眉心的佛印突然爆发出刺眼的金光,一股无形的压力狠狠压在他的肩膀上,让他身形一个踉跄,差点再次跪倒在地。他低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桀骜不驯的狠厉,硬生生凭借着五百年积攒的蛮力,强行挺直了脊梁,尽管浑身肌肉都在微微颤抖,额角青筋暴起。
“俺老孙……迟早……要把这破印砸个稀烂!”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带着决绝的恨意。他的目光扫过这片狼藉的天地,扫过空中那些虽然残破、却依旧若隐若现的监视神识痕迹,最终落在我的身上,声音缓和了几分,“兄弟,这次……多谢了。”
这份感谢,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他清楚地知道,若非我最后时刻冒险用混沌道法干扰,让金蝉子主魂未能完全融入佛印,此刻他恐怕已彻底失去自我意识,沦为如来操控的傀儡。
“各取所需。”我淡然回应,灰眸转向脚边的桃枝,示意他看,“我也得了些……意料之外的收获。”
悟空的目光随之落在桃枝上,那双被佛印压制的火眼金睛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桃枝根系深处的异常气息,却又模糊不清,无法确定具体是什么:“这桃精……好像比之前多了点不一样的气息?”
“嗯。”我没有过多解释——这枚“种子”的秘密,暂时不宜让更多人知晓。我转移了话题,“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如来既然放你出来,绝不会让你轻易离开他的掌控。”
“打算?”悟空咧嘴一笑,笑容狰狞却难掩疲惫,金瞳中闪过一丝嘲讽,“如来老儿费尽心机把俺从五行山下放出来,总不是让俺回花果山当那个逍遥猴王。那秃驴的‘紧箍咒’……怕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俺乖乖戴上呢。”
他话音未落,天际尽头突然传来道道五彩祥云的破空之声,“呼呼”作响,速度极快,转瞬即至。
只见太白金星站在最前方的祥云上,与之前惊慌失措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他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眼角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身后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天兵——个个身披亮银甲,手持虎头长枪,腰悬七星佩剑,神情肃穆,显然是天庭的精锐卫队。他手中捧着一卷用金线绣边的明黄色圣旨,远远便清了清嗓子,用带着天庭官员特有的官腔高声宣道:
“陛下有旨!妖猴,今既脱困,念你修行不易,望你洗心革面,皈依佛门正道!佛祖与陛下商议,特赐法号‘悟空’,命你护佑金蝉子转世圣僧西行取经,沿途降妖除魔,将功折罪,不得有误!”
果然来了!如来的算计,从来都是一环扣一环。
随着太白金星的话语,他身后一名身材高大的天将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一个紫金钵盂,钵盂中放着一顶小巧的嵌金花帽——帽子用黑色锦缎制成,上面镶嵌着七颗彩色宝石,帽檐处绣着一圈细密的佛门符文,符文之间隐隐流动着淡淡的金光,那金光的波动与悟空眉心的佛印完全同源,显然是一套相辅相成的禁制枷锁!
那就是控制他的实体工具!
悟空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狂暴的妖力不受控制地涌动起来,周身金黑二色气焰翻腾,却被眉心的佛印瞬间压制下去,只能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双拳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太白金星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畏惧,却又强自镇定,往前踏出一步,催促道:“孙悟空,还不快跪下领旨谢恩,戴上这嵌金花帽,随我回天庭复命?”
“滚!!”
一声怒吼突然打断了太白金星的话,震得周围的祥云都微微晃动。
这声怒吼,并非来自悟空,而是来自我!
我一步踏出,灰芒之躯虽然依旧黯淡,却挡在了悟空与那天使团之间,周身散发出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气势——那是混沌道法模拟出的“巡天阁”威压与无面佛母邪异气息的混合体,带着一种不属于三界任何势力的诡异与霸道,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天庭的旨意,灵山的算计,今日到此为止。”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没有丝毫退让,“他刚破封不久,神魂不稳,妖力紊乱,需要静心调息。这顶帽子,谁爱戴谁戴去,要取经,让如来自己找别人。”
太白金星先是一愣,显然没料到我这看似虚弱的“混沌孽障”敢在此刻出头阻拦天庭法旨,他脸色瞬间涨红,手指颤抖着指向我,声音拔高了几分,却难掩底气不足的色厉内荏:“无相子!你不过是个侥幸从五行山底活下来的残次品,也敢阻挠天庭法旨、破坏佛门大计?!不怕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吗?”
“大计?”我冷笑一声,灰眸之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把一头被逼到疯魔的妖猴当成打手,还指望他乖乖护佑取经?若不想这西行之路从一开始就横生枝节,现在,立刻,带着你的人离开。”
说话间,我将混沌道法模拟的“巡天阁”气息再释放出几分。太白金星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显然感知到了这股令他心悸的、完全陌生的诡异气息,又看了看状若疯魔、死死盯着那顶金花帽的悟空,一时竟有些进退两难——强行执行命令,恐怕会引发无法收拾的后果;就此退去,又无法向天庭和灵山交代。
就在这时,一道平静温和的声音自云端传来,打破了僵持的局面:“金星,且慢。”
五彩祥云向两侧分开,吕岩的身影从中走出。他身上的道袍沾染着点点血迹,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也有些急促不稳,显然之前硬撼如来佛光的伤势还未痊愈,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没有丝毫动摇。他对着太白金星拱手行了个道礼:“真君,悟空道友初脱樊笼,心绪激荡,此时强行施加约束,恐适得其反,生出更多变数。不若暂且退回天庭,将此间情况禀明陛下与世尊,从长计议,再做安排。”
吕岩的出面,恰好给了太白金星一个台阶。他看了看眼前剑拔弩张的形势,又瞥了一眼悟空那择人而噬的眼神,最终咬了咬牙,收起手中的圣旨,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撂下一句狠话:“好!今日便卖吕真人一个面子!尔等好自为之,若敢违抗天命,后果自负!我们走!”
说完,他带着天兵天将,驾着祥云,悻悻地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天际。
现场只剩下我、悟空、吕岩,以及那株安静待在一旁的桃枝。
吕岩看向悟空,目光复杂——有同情,有惋惜,也有一丝无奈:“悟空道友,枷锁在身,前路多艰,你好自为之。西行之路,或许并非全是绝境,亦可能是破局之机。”他又转向我,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化作一道银白色剑光,消失在云层深处。
残破的废墟之上,再次只剩下我们三个——我、悟空,还有那株沉默的桃枝。
悟空沉默地站了很久,目光追随着天庭人马消失的方向,直到那五彩祥云彻底融入暮色,才缓缓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眉心的佛印——那里的温度依旧灼热,束缚感丝毫未减。他最终重重地坐倒在乱石之中,后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仰起头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一言不发,只有胸膛还在微微起伏,显示着他并未失去意识。
那顶象征着束缚的嵌金花帽,被遗落在不远处的地上,宝石与符文依旧闪烁着诱惑又危险的光芒,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这场所谓的“自由”。
自由了,却又从未真正自由。
这破封后的第一日,便在沉重的枷锁、各方的算计与无奈的妥协中,缓缓落幕。
远处的夕阳彻底沉下,只留下最后一抹暗红色的余晖,将悟空庞大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残破的废墟上,那道影子孤零零的,没有同伴,没有呼应,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一般,在暮色中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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