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片槐树林寂静得可怕。没有鸟鸣，没有虫嘶，甚至连风声都消失了。只有面包车引擎单调的嘶吼和车轮碾压湿泥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布满发光根须的树林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孤独。
林谈的心沉甸甸的。槐柳镇，或者说槐柳镇的边缘，终于到了。这片被诅咒的土地，用它沉默的、布满“血管”的姿态，迎接着注定到来的终结。他握紧了拳，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的旧伤，细微的刺痛提醒着他存在的真实。曲哲就在这片死寂的深处，在那些发光树根交织的巢穴里。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布满血污和裂痕的挡风玻璃，越过那片无声蠕动幽光的扭曲槐林，死死投向浓雾更深处。那里，一个巨大、狰狞、仿佛连接着地底深渊的轮廓，正在灰白色的雾气中，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缓缓显现。
车轮碾过最后一道隆起的树根时，车身发出了近乎散架的呻吟。老九猛地踩下刹车，五菱宏光的前保险杠几乎撞上一堵倾斜的照壁。照壁上残留的石灰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暗红的砖块，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在弥漫的灰雾里泛着潮湿的光。
“到了。”老九熄掉引擎，车厢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仪表盘上残留的青白符箓灰烬，还在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林谈推开车门，一股混杂着朽木、湿土和某种焦糊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这风不像是自然流动的空气，更像是从无数个腐烂的孔洞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他扶着车门框弯腰下车，鞋底碾过地面时发出“咯吱”声，但那并非泥土的湿润，而是某种干燥的、细碎的颗粒被碾碎的声响。
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地上的粉末。粉末呈暗灰色，质地细腻如骨灰，却没有丝毫温度，反而透着一股类似冰块融化前的阴寒。更诡异的是，这些粉末在他指缝间流动时，竟然自动排列出几不可见的细小纹路，像是某种早已失传的文字片段，转瞬又散成齑粉。
“别碰那东西。”老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警惕的沙哑，“这里是‘槐墟’，百年前那场血案里死者的执念和骨灰混合槐树分泌的汁液，经百年阴寒凝结成的‘怨尘’。碰多了，魂儿都得被吸走。”
林谈猛地缩回手，蹭掉指腹的粉末。他这才注意到，整片土地都覆盖着一层均匀的灰粉，厚约半寸，踩上去如同走在雪地上，却没有任何脚印留存，仿佛他们的存在正在被这片土地缓慢吞噬。
环顾四周，残垣断壁在灰雾中若隐若现。左侧是一栋坍塌的瓦房，椽子上挂着半片褪色的红色灯笼，布料早已朽烂成絮状，在无风的环境里诡异地轻轻晃动。右侧是堵倾斜的山墙，墙面上用黑炭画着模糊的符阵，大部分已被风雨侵蚀，只剩下几个扭曲的弯钩，像无数只手指指向镇子深处。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些槐树。它们并非生长在路边，而是直接从房屋的地基、墙壁甚至屋顶的破洞里钻出来。树干粗如牛犊，表面布满龟裂的黑纹，像是被烈火灼烧过又被寒冰冻结，每一道裂纹里都嵌着半凝固的、暗绿色的胶状物质，在灰雾中泛着微弱的光。树枝上没有一片叶子，只有光秃秃的、如同枯骨般的枝桠，向四面八方伸展，在头顶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
“看那边。”老九用下巴指了指前方。雾气稍淡处，一条被灰粉覆盖的街道延伸向镇子中心。街道两旁的房屋门窗尽毁，黑洞洞的窗口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而在街道的尽头，一个巨大的、轮廓狰狞的黑影矗立在灰雾中央，如同远古魔神的残骸。
那是棵树。或者说，是棵树的残骸。它的主干粗得惊人，至少需要十几人合抱，却在离地三丈处被拦腰截断。断裂的截面呈现出焦黑的、蜂窝状的结构，无数道深褐色的裂痕从截面蔓延至根部，像是被一道毁天灭地的雷电从顶端劈到地基。树干上没有任何树皮，露出的木质呈现出一种介于墨黑与暗红之间的颜色，表面布满了螺旋状的、如同爪痕般的凹痕，深深浅浅，仿佛有无数只手在临死前拼命抓挠过。
更恐怖的是那些从根部向四周延伸的树根。它们不再是埋于地下的支撑，而是如同巨大的、石化的蛇群，破土而出，在地面上盘绕、扭曲、纠缠。有的树根粗如梁柱，拱起路面的石板；有的细如手腕，穿透墙壁的裂缝，在半空悬垂着，末端滴着暗绿色的粘液。树根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如同鳞片般的硬质表皮，缝隙里同样嵌着发光的胶状物，连成一片，在灰雾中勾勒出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络，将整个镇子笼罩在其阴影之下。
“那就是被雷劈焦的老槐树。”老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沙哑，“百年前，槐柳镇的‘门’就是被这棵树镇着。天门的人用三百六十五个活人血祭，想强行打开‘门’，结果引来了天谴，一道紫黑色的天雷把树劈成了这样。”
林谈盯着那棵枯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疯老人会反复念叨“树根吃人”，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根，看起来真的像无数只从地下伸出的鬼爪，随时会抓住任何靠近的活物，拖入那焦黑的树干深处。
“时间不对劲。”林谈突然开口，环顾四周，“你看那些房子，还有地上的灰粉，感觉像是荒废了很久，但又……”
“又像是昨天才被遗弃。”老九接话，他弯腰捡起一块掉在地上的怀表，表盖已经摔开，指针停在十点十七分。“不止是表，这地方的时间感被‘门’的力量扭曲了。对我们来说可能只过了几分钟，在这里面也许已经过了几天，或者……几小时。”
林谈打了个寒颤。他想起手机上那条“子时”的短信，现在到底几点？在这个时间感模糊的地方，如何确定子时？
一阵极轻微的“簌簌”声从右侧的废墟传来。林谈猛地转身，匕首瞬间出鞘，刀刃在灰雾中反射着幽冷的光。老九却按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
“不是活物。”老九指向废墟的角落。只见一堆倒塌的砖瓦后面，几片灰粉正自动聚集、旋转，形成一个巴掌大小的漩涡。漩涡中心，灰粉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只有巴掌高，没有五官，却给人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它旋转了几圈，突然“噗”地一声散开，重新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这是‘怨尘’凝聚的执念碎片。”老九解释道，“百年前死在这里的人，怨气太重，散不去，就会形成这种东西。它们没什么危害，就是看着瘆人。”
两人继续向前，脚步踩在灰粉上，没有任何回声，仿佛声音也被这片土地吸收了。街道两旁的房屋越来越破败，有的屋顶已经完全坍塌，露出里面堆积的灰粉和朽木；有的窗户玻璃早已不存，只剩下黑洞洞的框架，里面隐约可见散落的骨殖，不是动物的，是人的。
林谈注意到，几乎每栋房屋的墙壁上，都有用某种深色液体画过的痕迹。有的是扭曲的符号，有的是残缺的星图，有的则是简单的血红色箭头，无一例外，都指向镇子中心的老槐树。
“这些是天门的人留下的标记。”老九用手指蹭了蹭墙上的痕迹，指尖沾上一点粘稠的黑色液体，“用活人血混合槐树汁画的，能在‘怨尘’里保持不褪色，用来指引方向。”
“指引谁？”
“指引那些被他们控制的傀儡，或者……新的祭品。”老九擦掉指尖的液体，眼神变得锐利，“看来天门最近又来过这里，而且不止一次。”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老槐树的根部。这里的树根更加密集，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地面完全覆盖。树根之间的缝隙里，积着一滩滩暗绿色的粘液，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味。树干底部有一个巨大的树洞，洞口呈不规则的圆形，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地狱的入口。
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从树洞口传来，像是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在里面凝视着他们。林谈感到呼吸困难，心脏狂跳，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那黑暗吞噬。
“别盯着洞口看。”老九低声警告，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串银珠念珠，握在手中，另一只手摸出几张黄色符纸，“这棵树虽然被劈焦了，但‘门’的力量还在，尤其是树洞里面，是‘门’最薄弱的地方。”
林谈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树干上那些螺旋状的爪痕。他突然发现，在一道较深的爪痕里，似乎嵌着什么东西。他走近几步，借着灰雾中微弱的光仔细看去，那是一块布料碎片，深蓝色，带着磨损的边缘，上面绣着一个模糊的“曲”字。
“老曲！”林谈低呼出声，伸手去抠那块布料。
“别动！”老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这可能是陷阱！”
就在这时，整个地面突然轻微震动了一下。不是地震，而是一种有规律的、从地下传来的搏动，如同巨大的心脏在跳动。老槐树的树根上，那些发光的胶状物突然亮度大增，连成一片，形成一张巨大的光网，将树干和树洞完全笼罩。
同时，树洞口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爬行。
林谈和老九立刻后退几步，握紧武器，警惕地盯着洞口。
首先从洞口探出的，是一只手。那只手干枯、瘦小，皮肤呈现出一种死灰色，指甲长而弯曲，像鸟爪一样。它摸索着抓住洞口边缘的树根，然后是另一只手，接着是一个同样干枯的头颅。
那是一个老人，穿着破烂的寿衣，头发和胡须都已雪白，紧紧贴在头皮和脸上，像是一层干燥的皮革。他的眼睛空洞无神，嘴巴大张着，露出仅剩的几颗黄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没有任何意义。
“是……是人？”林谈低声问，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老九摇摇头，眼神凝重：“不是。这是‘槐尸’，用死于槐柳镇的人的尸体，埋在树根下，用‘怨尘’和槐树汁养出来的傀儡。天门的人用它们守着‘门’。”
说话间，那“槐尸”已经完全爬出树洞，它的动作僵硬，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却异常迅速地朝着林谈和老九扑来。
老九没有犹豫，手中的银珠念珠猛地抛出，银珠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套住了“槐尸”的脖子。他手腕一用力，银珠收紧，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槐尸”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身体剧烈扭动，双手抓挠着脖子上的念珠，却无法挣脱。它身上的寿衣开始冒烟，发出焦糊的气味，皮肤也出现了一个个细小的孔洞，渗出暗绿色的粘液。
“这东西怕阳气和法器。”老九说着，另一只手甩出一张符纸，符纸在空中自动燃烧，化作一道青白色的火焰，射向“槐尸”的胸口。
“轰”的一声，青白色火焰在“槐尸”胸口炸开，炸出一个大洞，里面露出干枯的内脏和缠绕的树根。“槐尸”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尖叫，身体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最终化为一堆灰粉和碎骨，散落在树根之间。
银珠念珠从灰粉中滚落出来，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银光。老九捡起念珠，擦了擦上面的粘液，脸色却更加凝重。
“这只是最低级的‘槐尸’，后面肯定还有更厉害的。”他看向树洞，“曲哲很可能就在里面，被天门的人用来做祭品。”
林谈看着那堆灰粉，又看了看树干上那块熟悉的布料碎片，心中的焦急和愤怒再也无法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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