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晚风卷着碎雨,打在海奶奶脸上像细针扎似的。她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佝偻着背往家挪,每走一步,膝盖都发出细碎的咯吱声。路灯昏黄,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又随着脚步歪歪扭扭地缩短。
“海婶,今儿收摊早啊?”巷口卖杂货的老张头探出头来,玻璃柜里的电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海奶奶喘了口气,脸上堆起笑纹:“后厨的活儿干完了,掌柜的体恤,让早走会儿。”她的声音有点发哑,像是含着沙,“您也早点关铺子,夜里凉。”
老张头叹了声:“您这身子骨,别这么熬着了。”
海奶奶没接话,摆摆手继续往前走。巷子里的垃圾桶旁堆着几个烂菜叶,被雨水泡得发涨,散着酸味儿。她的家就在巷子最里头,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泥土。
推开门,吱呀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屋里没开灯,借着窗外的路灯光,能看见墙角堆着的几个纸箱子,里面是她捡回来的废品。桌子是缺了条腿的,用几块砖头垫着,上面放着一个豁口的粗瓷碗。
她摸索着点亮桌上的煤油灯,昏黄的光立刻填满了小屋。脱鞋的时候,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袜子磨破了个洞,露出的脚后跟又红又肿。今天在后厨刷了一下午的碗,热水烫得皮肤发皱,冷风一吹,又疼又痒。
锅里还剩小半碗稀粥,是早上剩下的。她端起来,就着咸菜慢慢喝着。粥早就凉透了,顺着喉咙滑下去,激起一阵凉意。喝到一半,门外突然传来“砰砰”的踹门声,伴随着粗野的喊叫:“死老婆子!开门!给我钱!”
海奶奶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她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个声音,她听了三十多年,从最初的期盼,到后来的无奈,再到现在的恐惧。
门被踹开了,一个高壮的男人闯了进来,满身酒气,头发油腻得打了结。他是海奶奶的儿子,王建军,今年三十五了,除了喝酒要钱,什么也不会干。
“钱呢?我跟朋友约好了打牌,你赶紧给我拿钱!”王建军眼睛通红,瞪着海奶奶,像是要吃人。
“没……没有钱了……”海奶奶往后缩了缩,声音发颤,“家里能卖的都被你卖了,我……我这几天就挣了几块钱,刚够买米的。”
“放屁!”王建军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她的胳膊,“你天天出去鬼混,肯定藏钱了!快拿出来!不然我砸了这破屋子!”他的力气极大,海奶奶的胳膊被攥得生疼,骨头像是要碎了似的。
“真的没有啊……”海奶奶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建军,你别这样,找个活儿干行不行?你看你都多大了……”
“少废话!”王建军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海奶奶本就站不稳,被这么一推,踉跄着往后倒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墙角的砖头上。
“嗡”的一声,海奶奶眼前发黑,好半天才缓过来,后脑勺火辣辣地疼。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儿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空落落的,只剩下冷。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丈夫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着王建军长大。那时候穷,她就去工地上给人搬砖,去河里捞沙子,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给他。她以为只要疼他、惯他,他总会懂事的。可谁知道,他越大越不争气,先是逃课,后来跟街上的混混鬼混,再后来,就成了现在这样,把她当成了摇钱树,不给钱就打。
家里的八仙桌,是丈夫留下的念想,被他劈了烧火;她陪嫁的银镯子,被他拿去换了酒;就连屋顶的梁木,他都惦记着要拆下来卖掉。要不是邻居拦着,这屋子早就被他拆光了。
“我真的没钱。”海奶奶慢慢爬起来,声音突然平静了,平静得让王建军都愣了一下。她看着儿子,眼神里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期盼,只剩下一片死寂,“你走吧,这个家,已经没什么能给你的了。”
王建军愣了愣,随即暴怒:“死老婆子,你敢赶我走?我打死你!”他扬手就要打,可看着海奶奶那双空洞的眼睛,手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你走吧。”海奶奶重复道,“从今往后,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妈。咱们两清了。”
王建军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又像是觉得不可思议。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踹翻了那个垫桌子的砖头,转身摔门而去。
门“砰”地关上,震得煤油灯都晃了晃。海奶奶看着满地狼藉,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碎碗片。指尖被划破了,血珠渗出来,滴在冰冷的地上。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着,直到窗外的天泛起了鱼肚白。
第二天,海奶奶去废品站把家里最后几个纸箱子卖了,换了五块钱。她拿着钱,去巷口的馒头铺买了两个馒头,然后去了王建军常去的那个麻将馆。
王建军正输得眼红,看见她进来,眼睛一亮:“钱带来了?”
海奶奶把一个馒头递给他,又把剩下的三块多钱放在桌上:“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了。”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建军,你好自为之吧。以后,别再找我了。”
王建军拿着馒头,愣在那里。海奶奶没再看他,转身走出了麻将馆。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暖不了那彻骨的寒意。她挺直了有点驼的背,一步步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
从那天起,海奶奶像是变了个人。她不再唉声叹气,每天天不亮就去街上扫马路,中午去饭店后厨帮忙,晚上还去捡废品。她要攒钱,要活下去,要活得像个人样。
日子很苦,可她心里却比以前踏实。没有了王建军的打骂和索取,这间破旧的小屋,反而有了点家的样子。
这天傍晚,海奶奶从饭店下班,手里提着一个用塑料袋装着的东西。里面是客人吃剩下的几道菜,她跟掌柜的要的,能省下一顿饭钱。天已经黑透了,风也比白天更冷,刮在脸上生疼。
她抄近路穿过一条窄窄的胡同,刚走到中间,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小孩的哭喊声。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小崽子,看你往哪儿躲!”
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在追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孩子跑得跌跌撞撞,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像是从泥里滚过似的,头发结成了团,根本看不清脸。他一边跑一边哭,声音细细的,带着惊恐。
眼看就要被追上了,那孩子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一个黄毛青年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后领,扬手就要打:“让你偷东西!打死你个小叫花子!”
“别打孩子!”海奶奶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一把推开那个黄毛青年。她的力气不大,推得并不重,但那黄毛青年没防备,踉跄了一下。
“你他妈谁啊?多管闲事!”黄毛青年怒了,瞪着海奶奶。其他几个人也围了上来,一个个凶神恶煞的。
海奶奶把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护在身后,虽然心里也有点怕,但还是梗着脖子说:“他就是个孩子,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他,像话吗?”
“他偷了我们的面包!”另一个瘦高个喊道,“这小崽子,手脚不干净!”
海奶奶低头看了看躲在她身后的孩子,那孩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干硬的面包,脸上全是泥,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惊恐地看着她,像只受惊的小鹿。
“不就是一个面包吗?多少钱?我赔给你们。”海奶奶说着,就要去摸口袋。她今天一共挣了八块钱,还没来得及存起来。
黄毛青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见她破旧的衣服和满是裂口的手,嗤笑一声:“你赔?你拿什么赔?别在这儿碍眼,滚开!”他说着,伸手就要去拉海奶奶。
海奶奶往旁边躲了一下,紧紧护住孩子:“我虽然没钱,但我绝不会让你们打他。要不,你们就先打我!”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
那几个青年对视了一眼,大概是觉得跟一个老太太计较没意思,又看海奶奶护得紧,再闹下去说不定会引来巡捕。黄毛青年啐了一口:“晦气!走!”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胡同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孩子压抑的哭声。海奶奶松了口气,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孩子,别怕,他们走了。”
那孩子抬起头,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眼睛红红的,还在抽噎。他看着海奶奶,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饿了吧?”海奶奶想起自己手里的塑料袋,打开来,里面是半碗没怎么动过的红烧肉和一些青菜,“来,先吃点东西。”
孩子的目光落在红烧肉上,咽了口唾沫,但还是没动,只是怯生生地看着她。
海奶奶把筷子递给他,又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吃吧,没事的。我不是坏人。”
或许是海奶奶的眼神太过温和,或许是实在太饿了,孩子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过了筷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却很小心,没有洒出来一点。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海奶奶心里一阵发酸。这孩子看着也就五六岁的样子,怎么会一个人在外边流浪呢?
等孩子吃完了,海奶奶才轻声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儿啊?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孩子摇摇头,眼神黯淡下去,又开始小声地哭:“我不知道……我没有家……”
海奶奶心里一沉,看来这孩子是个孤儿。这么冷的天,让他一个人在外边流浪,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刚才那几个青年,一看就不是善茬,这次是遇上她了,下次呢?
她叹了口气,摸了摸孩子的头,虽然头发又脏又硬,但手感很柔软:“孩子,天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也不安全。要不,先跟我回家吧?”
孩子抬起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像是在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看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海奶奶笑了,伸手牵住他的小手。孩子的手冰凉,还带着泥土的粗糙感。她把自己的手搓热了,紧紧握住他的手:“走吧,奶奶带你回家。”
她牵着孩子,慢慢地往家走。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在一起,一高一矮,慢慢地向前挪动。孩子很乖,一路上都没说话,只是紧紧跟着她。
回到那间低矮的小屋,海奶奶先烧了点热水,给孩子洗手洗脸。热水浇在孩子手上,他瑟缩了一下,大概是以前受过烫。海奶奶赶紧放轻了动作,一点点帮他把手上的泥洗干净。
洗干净脸,孩子露出了真面目。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就是瘦得厉害,下巴尖尖的,脸颊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真俊的孩子。”海奶奶看着他,心里喜欢得紧,“奶奶姓海,大家都叫我海奶奶。你还没有名字,是吧?”
孩子点点头。
海奶奶想了想,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虽然没有月亮星星,但总能盼到天亮:“那奶奶给你起个名字,叫海天好不好?海是奶奶的海,天是天空的天,希望你以后能像天空一样,自由自在,心胸开阔。”
海天眨了眨眼睛,看着海奶奶,小声地叫了一句:“奶奶。”
这一声“奶奶”,像是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海奶奶的全身,把这些年的委屈和辛苦都冲散了。她眼眶一热,赶紧别过头去,擦了擦眼角:“哎,好孩子。”
她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王建军小时候穿的旧衣服,虽然有点大,但还干净。“来,换上干净衣服,咱们睡觉。”
海天很听话,自己慢慢脱了脏衣服,换上了干净的。宽大的衣服套在他瘦小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海奶奶把他抱到床上,盖上那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被子。
“奶奶,你不睡吗?”海天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
“奶奶收拾一下就睡。”海奶奶笑了笑,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
等她收拾完躺下的时候,海天已经睡着了,呼吸很轻,小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还在做噩梦。海奶奶伸出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头,心里默默地想: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了,奶奶一定好好疼你,绝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窗外的风还在刮,但屋里的煤油灯亮着,映着两张熟睡的脸,竟有了一丝暖意。
第二天一早,海奶奶醒来的时候,发现海天已经醒了,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她,手里还拿着她昨晚没来得及缝补的袜子。
“醒啦?”海奶奶坐起来,“怎么不多睡会儿?”
海天摇摇头,把袜子递过来:“奶奶,我帮你补。”
海奶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还会补袜子?”
海天点点头,小手拿起桌上的针线,虽然动作有点笨拙,但看得出来,他以前做过这些。海奶奶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欣慰。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会照顾人了。
早饭还是稀粥,海奶奶特意给海天煮了个鸡蛋。海天拿着鸡蛋,剥了皮,却递到海奶奶嘴边:“奶奶吃。”
“你吃吧,孩子,你正在长身体。”海奶奶推回去。
“奶奶也吃。”海天坚持着,大眼睛里满是认真。
海奶奶心里一暖,咬了一小口:“好了,奶奶吃过了,你吃吧。”
海天这才自己小口吃起来。
吃完早饭,海奶奶要去上班,海天就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海奶奶去扫马路,他就拿着个小树枝,帮着把角落里的垃圾扒出来;海奶奶去捡废品,他就帮着把纸箱子踩扁,放进袋子里。
中午去饭店后厨帮忙,掌柜的看见海天,愣了一下:“海婶,这是?”
“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暂时跟我住。”海奶奶怕别人知道海天是捡来的,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随口编了个瞎话。
掌柜的是个好心人,没多问,还特意给海天拿了个白面馒头。海天接过馒头,先给海奶奶递过去,海奶奶摆摆手,他才自己小口吃起来,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不吵也不闹。
到了晚上,海奶奶把从饭店带回来的剩菜热了热,就是两人的晚饭。菜不多,但海天吃得很香。吃完饭,海天主动去洗碗,小小的身子站在灶台前,踮着脚尖,努力地把碗洗干净。
海奶奶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打定了主意。她不能让这孩子一辈子跟着她捡废品、吃剩饭,她要让他去上学,要让他有个光明的未来。
过了几天,海奶奶拿着攒下来的钱,去学校给海天报了名。校长听说了海天的情况,又看海奶奶实在不易,减免了一部分学费。
开学那天,海奶奶给海天买了个新书包,虽然是最便宜的那种,海天却宝贝得不行,整天背在身上。海奶奶又给他缝了件新衣服,是用她自己的旧衣服改的,虽然颜色旧了点,但很合身。
送海天去学校的时候,海天紧紧拉着海奶奶的手,有点紧张。
“别怕,在学校里要听老师的话,跟同学好好相处。”海奶奶蹲下来,帮他理了理衣服,“放学了,奶奶来接你。”
海天点点头,又小声说:“奶奶,我会好好学习的。”
“奶奶相信你。”海奶奶笑了。
看着海天背着书包,一步步走进学校大门,海奶奶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很久。秋风拂过,吹起她鬓角的白发,她的脸上,却露出了这些年来最真切的笑容。
日子还是很苦,海奶奶比以前更忙了,白天干活,晚上还要陪海天认字。饭店里的剩菜依然是他们的口粮,海奶奶总是把里面稍微好点的菜都挑给海天,自己就着汤水泡饭吃。
但海天很懂事,每次都把菜往海奶奶碗里拨,说自己吃饱了。他学习很刻苦,每天放学回来,先帮海奶奶干活,然后就坐在煤油灯下看书、写字,小小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
有一次,海奶奶半夜醒来,发现海天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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