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凛那套粗暴又诡异的比喻教学法，虽然过程令人窒息，但效果却出奇的好。苏晚卿仿佛被强行打开了某扇情绪表达的阀门，对手语的理解不再停留在机械模仿，开始真正尝试用这种沉默的语言去“说话”，去传递角色内心汹涌的情感。
孙老师对此惊喜不已：“晚卿，你开窍了！就是这样！手语不只是手势，它是活的语言，有呼吸，有心跳！”
苏晚卿自己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投入感。当她沉浸在那个无声的世界里，用指尖、表情和身体律动去勾勒另一个灵魂的轮廓时，外界的纷扰和陆凛阴晴不定的脾气似乎都暂时远去了。
这天下午，没有她的戏份，孙老师也因为学校有事提前离开。苏晚卿一个人留在酒店的临时教室里，反复练习《无声》剧本中的几个核心片段。其中一段，是女主角在失去听力后，第一次试图用手语向世界表达巨大的绝望和愤怒，动作激烈，情绪爆发极强。
她对着镜子，一遍遍地练习，揣摩着那种被无形壁垒困住的窒息感，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突然，“咔哒”一声，教室门被推开了。
苏晚卿吓了一跳，动作猛地停住，回头看见陆凛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眉头微蹙地看着她。
“陆导？您怎么……”她有些诧异，这个时间他通常都在片场。
陆凛没回答，走进来反手关上门，目光落在她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上：“刚才那段，再来一次。”
“啊？”苏晚卿没反应过来。
“你刚才练的那段，”陆凛语气有些不耐烦，“情绪不对。愤怒有余，绝望不足。重来。”
苏晚卿：“……”他看到了？而且……这是在指导她？
她压下心头的怪异感，依言重新开始。或许是因为他在场，她有些紧张，表现反而不如刚才独自练习时投入。
“停！”陆凛果然毫不留情地喊停，“你的手在抖什么？害怕？角色这时候是破罐破破摔，无所畏惧，只有恨和绝望！再来！”
苏晚卿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他的存在，再次尝试。
“不对！眼神！你的眼神没有东西！我要看到她的世界崩塌后的死寂！”
“力量！手臂挥出去的力量！不是挠痒痒！”
“呼吸！配合呼吸！你憋着气干嘛？等会儿晕过去我又得给你叫医生！”
他就像在片场一样，言辞犀利，要求严苛，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苏晚卿被他逼得几乎喘不过气，但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也被彻底激发出来。
她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将所有的情绪都灌注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陆凛终于喊了停。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上前一步，毫无预兆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眼角。
苏晚卿浑身一僵，猛地后退半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陆凛的手顿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随即收回手，语气硬邦邦地解释：“这里，刚才应该有一滴泪，将落未落。效果会更好。”
原来是为了戏……苏晚卿松了口气，心跳却依旧有些失序。他指尖那微凉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痒意。
“哦……谢谢导演，我记住了。”她低下头，掩饰自己微热的脸颊。
陆凛似乎也觉得气氛有点怪异，轻咳一声，将手里的文件夹递给她：“《无声》的完整修改版剧本。张老头那边刚发过来的，新增了一些细节，你看一下。”
苏晚卿惊喜地接过：“谢谢陆导！”
“不用谢我。”陆凛移开目光，“别到时候试镜砸了，丢我的人。”
他说完，像是完成任务一样，转身就准备离开。
“陆导！”苏晚卿忽然叫住他。
陆凛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还有事？”
苏晚卿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您……好像很懂手语？刚才您指出来的那些问题，都很精准。”甚至比孙老师从纯技术角度指出的更侧重于情绪和表演的结合。
陆凛沉默了几秒，才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以前拍短片，接触过一点。”
说完，他拉开门，大步离开。
苏晚卿看着再次关上的门，心里疑惑更深。他刚才那一瞬间的沉默和回避，似乎没那么简单。只是拍短片接触过一点，就能精准到这种程度？
她摇摇头，不再多想，迫不及待地翻开新的剧本。修改后的剧本果然更加丰满，对女二号舞者的内心刻画更深了。她立刻沉浸进去，连晚饭都忘了吃。
直到晓雯找来，她才惊觉时间已晚。
“晚卿姐，你怎么还在这儿啊？吃饭了没？”晓雯看着她专注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佩服，“对了，刚才李助理过来了一趟，送了这个给你。”她递过一个平板电脑。
苏晚卿接过一看，里面是几个加密的视频文件，标题分别是《手语诗歌情感表达赏析》、《无声哭泣的表演层次》、《肢体语言与情绪张力》。
她点开一个，画面里是国内外一些优秀聋哑演员的表演片段剪辑，旁边还有详细的批注和分析，角度专业，一针见血。
这……难道是陆凛让李泽找来的？
苏晚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一边骂她骂得狗血淋头，一边又默默给她送来最需要的学习资料？
这种别扭的、藏在锋利外壳下的“好”，让她心情复杂难言。
第二天，她把平板电脑带去片场，想找机会谢谢陆凛。却看到李泽正低声跟陆凛汇报着什么，脸色有些凝重。
“……王总那边似乎还不死心，私下接触了几个营销号，可能还想搞小动作。另外，秦小姐那边，最近和星耀的一个小股东走得挺近……”
陆凛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说了一句：“跳梁小丑。盯着就行。”
苏晚卿脚步一顿，没有立刻上前。王总？秦雅妍？他们果然还在背后搞小动作。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星辉时代”的经纪人总监周慕。
“苏小姐，没打扰您吧？”周慕的声音依旧干练热情，“关于合作方案，我们又做了一些细化，特别是针对近期网络上的一些……杂音，我们有一套非常成熟的公关应对策略。另外，不知道您今晚是否有空？我们公司的艺术总监正好也在影视基地这边，他很想和您见一面，聊聊对您未来发展的看法。”
对方的诚意很足，而且时机抓得很准。苏晚卿确实需要专业的团队来应对目前的局面。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还在听李泽汇报的陆凛，略微沉吟，答应了：“好的，周总监，时间和地点您发给我吧。”
晚上，苏晚卿准时来到周慕约定的一家环境清雅的茶室包间。
除了周慕，还有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气质儒雅温和的男人，经介绍，正是星辉时代的艺术总监，业内金牌推手之一的徐晖。
“苏小姐，久仰。”徐晖起身握手，笑容亲切没有压迫感，“你在《迷雾》中的表现，我们通过一些渠道了解过，非常有灵气。昨晚的慈善晚宴，更是让人印象深刻。”
寒暄过后，徐晖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他并没有夸夸其谈星辉的资源有多好，而是仔细分析了苏晚卿目前的优势、短板以及面临的机会和风险，包括她苏家千金的身份、陆凛太太的光环与束缚，以及《无声》带来的潜在机遇。
他的分析客观、精准，甚至带着一丝犀利的洞察，让苏晚卿不由得认真起来。
“我们认为，苏小姐你完全具备成为顶尖演员的潜质，但需要的是一个能帮你清晰定位、长远规划，并能有效屏蔽外界干扰的团队。”徐晖看着她，眼神诚恳，“星辉有信心也有能力做到这一点。我们看中的不是一时的热度，而是你未来的无限可能。”
这番话，说到了苏晚卿的心坎里。她需要的是专业的合作伙伴，而不仅仅是另一个“保姆”。
会谈进行得很顺利。结束时，徐晖递给她一份初步的规划书：“不着急回复，你可以慢慢考虑。星辉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走出茶室，苏晚卿心情豁然开朗了许多。与专业人士的交流，让她对未来的道路看得更加清晰。
回到酒店，她却在电梯口遇到了似乎刚从外面回来的陆凛。
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茶香，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听不出情绪：“这么晚才回来？”
“嗯，去见了一下星辉时代的徐总监和周总监。”苏晚卿如实回答，心里莫名有点忐忑，像是晚归被家长抓包的小孩。
陆凛哼了一声，电梯门打开，他率先走进去：“谈得怎么样？”
“挺好的，徐总监很有想法。”苏晚卿跟进去，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谢谢你的平板电脑，里面的资料很有用。”
陆凛按楼层键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李泽随便找的，放着也是浪费。”
又是这样。苏晚卿已经习惯了他的口是心非。
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气氛有些沉默。
快到楼层时，陆凛忽然又开口，声音低沉：“星辉的水不算深，徐晖人也还算靠谱。但合同条款看仔细点，别被人卖了还数钱。”
苏晚卿惊讶地看向他。他这算是……认可？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陆凛迈步出去，没有回头，只丢下一句：“有什么拿不准的，拿来给我看。”
苏晚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那股奇异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他仿佛一个权限模糊的“家属”，一边嫌弃她麻烦，一边却又不动声色地为她划定了安全的边界，在她试图向外探索时，递过来一根若有若无的线。
这根线，是束缚，还是守护？
她暂时，还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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