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光阴,倏忽而过。神都洛阳似乎已从重阳日的惊涛骇浪中恢复平静,帝国依旧沿着它的轨道隆隆前行。然而,一则来自河东道潞州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却再次打破了紫微宫的宁静。
密报称,潞州境内近来突现大批流民,并非因天灾所致,却皆言赋税猛于虎,胥吏如豺狼,盘剥无度,以致卖儿鬻女,田宅尽失,哀鸿遍野。地方州府奏报却轻描淡写,只言少数刁民聚众抗税,已予弹压。女皇武则天览奏,凤目含霜,指尖在奏疏上“潞州长史赵荣举”的名字上重重一叩。
“怀英。”她屏退左右,独留狄仁杰一人于长生殿内。
“臣在。”
“潞州之事,你怎么看?”武则天将密报递过。
狄仁杰细细阅毕,眉头微蹙:“陛下,流民成群,非比寻常。地方奏报与密探所言相差悬殊,其中必有蹊跷。恐非仅是胥吏贪墨那么简单,或有…更大黑手隐匿其后。”
武则天颔首:“朕亦有此虑。若贸然遣使大张旗鼓查办,恐打草惊蛇,令彼等有所防备,湮灭罪证。朕欲遣一得力之人,微服潜行,暗查究竟。”
她的目光落在狄仁杰身上:“怀英,此事,非你莫属。”
狄仁杰躬身:“臣,万死不辞。”
“好。”武则天取过早已备好的密旨与一面金牌,“朕授你河东道黜置使之职,代天巡狩,查察吏治,便宜行事。所至之处,如朕躬亲。但你此行,需隐去身份,暗中查访,待掌握实据,方可亮明身份,一举廓清吏治!”
“臣,明白。”
三日后,一队看似寻常的旅人离开了洛阳。为首的是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睿智的老者,身着半旧葛袍,背着一个药箱,自称游方郎中“怀英先生”。身旁跟着一位身材魁梧、神色冷峻的护卫(李元芳,内伤已愈大半),一位机灵干练的伙计(张环),一位账房先生打扮的文士(曾泰),还有一个憨厚朴实的仆从(李朗)。狄春则留守洛阳,负责联络。
一行人晓行夜宿,不入州府驿站,专挑乡间小路而行。越近潞州地界,景象越发荒凉。田间少见壮丁,多是妇孺老弱劳作,脸上皆带着愁苦麻木之色。路旁时见废弃屋舍,甚至偶有倒毙路边的饿殍,无人收殓。
李元芳眉头紧锁,张环、李朗亦是面露不忍。曾泰则默默记录着所见所闻。
这日晌午,烈日当空,一行人走得口干舌燥,见前方山脚下有一处略显破败的农家小院,院中有一老妪正在喂鸡。
“老人家,叨扰了,我等行路之人,想讨碗水喝。”狄仁杰上前,拱手温言道。
老妪抬起头,面露警惕,打量了他们一番,见似是路人,这才稍稍放松,哑声道:“水缸在那边,自己舀吧。”言罢,又低头继续喂鸡,唉声叹气。
狄仁杰使了个眼色,张环上前舀水,李元芳则警惕地留意四周。狄仁杰走到老妪身边,温和问道:“老人家,为何叹气?可是家中遇到了难处?”
老妪闻言,眼圈一红,泪水滚落:“老天爷不开眼啊…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死,儿子…儿子恐怕要先我而去了…”
“哦?令郎怎么了?老夫略通医术,或可一看。”狄仁杰道。
老妪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你…你真会看病?我儿昨日从地里回来,就说浑身难受,呕吐不止,现在已昏迷不醒…请了村里郎中来看,说是急症,没救了…”说着便泣不成声。
“老人家莫急,快带我去看看。”狄仁杰提起药箱。
老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引着狄仁杰等人进入屋内。只见土炕上躺着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面色青黑,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果然已是濒死之状。旁边一个妇人带着两个瘦小的孩子正跪在炕边哭泣。
狄仁杰上前坐下,三指搭脉,又翻开汉子眼睑查看,眉头骤然锁紧。
“先生,我儿…还有救吗?”老妪颤声问。
狄仁杰不语,迅速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汉子眉心、咽喉、胸口连下三针,手法快如闪电。随即又取出一枚药丸,让人撬开汉子牙关,以清水送服。
屋内众人皆屏息凝神。李元芳手握刀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屋内简陋的布置和那哭泣的妇人孩子。
片刻之后,那汉子突然身体一颤,“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黑紫色的污血,恶臭扑鼻!
“儿啊!”老妪和妇人惊叫。
然而汉子吐完这口血后,青黑的脸色竟渐渐褪去,呼吸也变得有力起来,眼皮微微颤动。
“有门!”狄仁杰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脱口而出(这是他行医救人时,见病情转机时常说的话),又迅速取出金针,在汉子几处要穴缓缓捻动。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那汉子竟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虚弱,但眼神已有了焦点。
“醒了!醒了!老天爷!神医!真是神医啊!”老妪和妇人喜极而泣,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要磕头。
狄仁杰连忙扶起:“快快请起,医者本分罢了。”他吩咐那妇人:“去熬些稀粥来,要清薄的。”
待妇人出去,狄仁杰才面色凝重地问那老妪:“老人家,令郎这并非急症,而是中了剧毒!他近日可曾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接触过什么?”
老妪闻言,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恐惧,却不敢言语。
狄仁杰温言道:“老人家莫怕,有何难处,但说无妨,或许老夫能帮上一二。”
这时,那炕上的汉子虚弱地开口了,声音嘶哑:“娘…别说…惹祸…”
狄仁杰看向他:“壮士,你命是捡回来了,但下毒之人若不揪出,恐下次还会下手。你莫非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汉子眼神闪烁,恐惧之色更浓。
李元芳上前一步,沉声道:“我家先生并非凡人,有何冤屈,但讲无妨,或可为你做主。”他虽未亮明身份,但那股凛然正气和迫人气势,让那汉子和老妪都是一震。
老妪终于崩溃大哭:“是…是税吏!是那帮天杀的税吏啊!”
她断断续续哭诉起来。原来,本地税吏征税不仅远超朝廷定数,更是巧立名目,什么“脚钱”、“耗羡”、“修路费”…多如牛毛。稍有不从,便非打即骂,强抢粮食牲畜,甚至抓人。她儿子前几日因实在交不出税,与税吏争执了几句,被打破了头。昨日从地里回来,喝了碗水就成了这样…那水是税吏走后,她才从水缸里舀的…
“无法无天!”曾泰听得义愤填膺,忍不住低喝。
狄仁杰面色沉静,继续问道:“如此盘剥,州府衙门难道不知?为何不上告?”
老妪哭道:“告?往哪里告?州里的官老爷和那些税吏都是一伙的!前村王老六去州里告状,第二天就被人发现淹死在了村口河里…都说他是失足落水,可谁信啊!”
张环、李朗亦是怒形于色。
狄仁杰沉吟片刻,又问:“方才听老人家说流民之事…”
老妪抹着泪:“可不是嘛!都是被逼的!田税、丁税、人头税…交不起就只能卖地,地卖光了就欠债,利滚利,一辈子也还不清…最后只能拖家带口往外逃…可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外面也一样啊…”
正说着,那妇人端了粥进来。狄仁杰示意她喂汉子喝下。
待汉子喝了点粥,精神稍好,狄仁杰让曾泰取出纸笔,对汉子道:“壮士,你将那日与你争执的税吏相貌、所言所行,以及你所知的盘剥名目、数目,尽可能详细说来。”
汉子看着狄仁杰那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气势不凡的李元芳等人,终于一咬牙,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曾泰运笔如飞,仔细记录。
记录完毕,狄仁杰收起纸笔,对那一家老小道:“好生休养,此事,老夫既已知晓,定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他站起身,对李元芳等人道:“我们走。”
离开农家小院,行走在荒芜的田埂上,众人心情皆沉重无比。
“大人,看来这潞州官场,已是烂透了!”曾泰愤然道。
狄仁杰目光深远:“恐不止潞州。元芳,你如何看那中毒之事?”
李元芳沉声道:“毒性猛烈,若非大人医术通神,那人必死无疑。税吏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投毒灭口,其嚣张程度,可见一斑。背后若无州府高层乃至更大人物的纵容庇护,绝无可能。”
狄仁杰颔首:“是啊。小吏之贪,犹可惩处。官官相护,盘根错节,乃国之蠹虫,祸患无穷。”
他停下脚步,望向潞州城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看来,这‘怀英先生’该去州府衙门,‘拜会’一下那位赵长史了。”
当日下午,潞州长史赵荣举正在后堂与几名心腹商议如何应对近日流言,忽闻门子来报,说有一游方郎中,自称怀英,有要事求见,言及…流民与税赋之事。
赵荣举心中一惊,与手下对视一眼,冷笑道:“一个江湖郎中,也敢妄议政事?轰出去!”
话音未落,却听前堂一阵喧哗,紧接着公堂大门被人猛地推开!
那位“怀英先生”竟带着几个随从,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州府衙役试图阻拦,却被那魁梧护卫随手拨开,踉跄倒地。
“大胆狂徒!竟敢擅闯公堂!来人,给我拿下!”赵荣举又惊又怒,拍案而起!
然而,那“怀英先生”只是冷冷看着他,从怀中缓缓取出那面金光闪闪的令牌,高举过头!
“御赐金牌在此!如帝亲临!潞州长史赵荣举,还不跪下接旨!”声音不大,却威严十足,震彻公堂!
赵荣举看清那金牌样式,顿时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跪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臣…臣…不知黜置使大人驾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堂上其余官员胥吏,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倒一片,磕头不止。
狄仁杰踱步至公案之后,安然坐下,目光如刀,扫过瘫软如泥的赵荣举。
“赵长史,本阁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你可想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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