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的芦花荡镇,出了件奇事。镇东头的“顶好帽庄”掌柜周老头,最近总觉得铺子不对劲。
这天五更天,周老头摸着黑往竹篾架上挂新做好的瓜皮帽,指尖刚碰到帽檐,就觉一阵风从窗棂缝里钻进来,带着股子桂花糖的甜香。他揉了揉老花眼,借着月光瞅了瞅——架子上明明该有十二顶帽子,怎么数来数去只剩十一顶?
“邪门了。”周老头嘀咕着摸出旱烟杆,刚划亮火折子,就见竹篾架最上层晃了晃,一顶藏青色缎面帽“咚”地掉下来,帽顶还沾着片新鲜的芦苇叶。
这已是本月第三次了。前两次丢的是顶毡帽和顶草帽,都说不定是被野猫叼走了,可这次丢的缎面帽,针脚里还留着他特意打的“周”字暗记,总不能是野猫还懂绸缎好坏吧?
周老头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瞅着对面包子铺的王寡妇支起蒸笼。白雾里飘来句:“周老哥,昨儿个见你家铺子后窗没关严,莫不是招了贼?”
“就我这卖帽子的,除了帽子还是帽子,哪个贼眼瞎了来偷?”周老头嘴硬,心里却打起了鼓。他想起年轻时听评书说的,山里精怪爱偷人间物件修炼,难不成……
当天夜里,周老头没睡。他搬了张竹椅守在铺子中央,桌上摆着顶新做的六合帽,红绒球在油灯下晃悠悠的,像颗熟透的山楂。三更刚过,屋梁上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一团黑影“啪嗒”掉在柜台上,扬起的灰呛得周老头直咳嗽。
他猛地举起油灯:“哪个浑蛋在这儿作祟?”
灯光里站着个尺把高的小玩意儿:青布小褂配灯笼裤,脑袋上却顶着顶比自己还大的遮阳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个翘翘的鼻尖,正抱着那顶六合帽啃得欢,红绒球沾了满脸口水。
“你……你是个什么东西?”周老头手一抖,油灯差点掉地上。
那小玩意儿吓了一跳,抱着帽子就往梁上蹿,慌乱中遮阳帽滑下来,露出颗毛茸茸的脑袋,耳朵尖尖的,像只没褪毛的小狐狸。它蹲在梁上,眨巴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含糊不清地说:“帽……帽子好吃……”
周老头活了六十年,没见过啃帽子的精怪。他定了定神,发现那小精怪啃的不是布面,而是帽檐上镶嵌的玳瑁边。“那是骨头做的,有什么好吃的?”他忍不住问。
小精怪从梁上丢下个啃剩的玳瑁渣:“香!比芦花荡的野栗子香!”说罢抱着六合帽缩成个毛球,只露出条摇来晃去的尾巴尖。
周老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去年秋天他去太湖边收玳瑁,路上捡过只被夹子伤了腿的小狐狸,当时给它裹了块帽料,喂了把桂花糖,莫非……
“你是去年那只狐狸?”
毛球僵了僵,慢慢探出头:“你……你给我糖吃的?”
周老头乐了,这精怪倒念旧。他从柜里摸出块桂花糖递过去:“别啃帽子了,吃这个。”
小精怪“嗖”地跳下来,捧着糖啃得腮帮子鼓鼓的,尾巴在身后绕成个圈。周老头趁机瞅了瞅它那顶大帽子,发现竟是自己上个月丢的那顶草帽,被改得乱七八糟——帽檐缝了圈芦苇花,帽顶还插了根野鸡毛。
“你偷我帽子做什么?”
“不是偷,是借!”小精怪梗着脖子,指了指自己的小褂,“你看,我用芦花换的!”周老头这才发现,它穿的青布褂子,竟是用自己铺子里废弃的边角料拼的,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自那以后,顶好帽庄就多了个“活招牌”。小精怪白天缩在梁上睡觉,夜里就蹦下来帮周老头整理线头,有时还会叼来些稀罕玩意儿——比如沾着露水的野兰花,或是闪着光的河蚌壳,央求周老头给它的帽子“添点新花样”。
镇上渐渐有了传言,说周老头的帽子戴了能逢凶化吉。王寡妇家的小儿子戴了顶他做的虎头帽,摔进泥沟里竟没蹭破油皮;码头扛活的李大个子戴了顶遮阳帽,顶着火日头干了一天活,竟没中暑。
这天,县里的张老爷派人来定做寿帽。张老爷是出了名的挑剔,前两年换了三个帽匠,都嫌人家手艺糙。周老头琢磨着用云锦做面,再镶上珍珠,正愁珍珠不好找,就见小精怪从梁上丢下来个小布包,打开一看,竟是几十颗圆润的珍珠,每颗都泛着柔和的光。
“这哪来的?”周老头惊得合不拢嘴。
小精怪得意地晃晃尾巴:“芦苇荡深处捡的,蚌壳里藏着的!”
寿帽做好那天,张老爷亲自来取。他捧着帽子左看右看,突然指着帽顶的珍珠说:“周掌柜,你这珍珠是南海珠吧?我去年在京城见过,一颗就值十两银子!”
周老头心里咯噔一下,刚想解释,就见小精怪不知从哪儿蹿出来,蹲在张老爷的帽檐上,冲他做了个鬼脸。张老爷吓了一跳,帽子掉在地上,滚出颗珍珠来。
“这……这是什么?”张老爷指着小精怪,声音都抖了。
“是……是我养的宠物!”周老头急中生智,一把将小精怪搂进怀里,“您看它戴的帽子,也是我做的,乖巧着呢。”
小精怪倒配合,顺着周老头的胳膊爬上去,摘下自己的草帽给张老爷作揖,逗得张老爷转怒为喜:“有意思!周掌柜有这等奇物,怎不早说?这寿帽我很满意,再加十两银子!”
送走张老爷,周老头抹了把汗,瞪着小精怪:“你差点露馅!”
小精怪委屈地耷拉着耳朵:“他说珍珠是南海的,明明是咱们芦花荡的……”
周老头被逗笑了,点着它的鼻尖:“就你懂。”
入了冬,芦花荡下了场大雪。周老头裹着棉袄守在铺子,听见门外传来“呜呜”的哭声。开门一看,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怀里抱着顶破毡帽,帽檐都磨秃了。
“爷爷,能帮我补补帽子吗?”小姑娘冻得嘴唇发紫,“我娘病了,就剩这顶帽子能挡风……”
周老头刚要应下,小精怪突然从他袖管里钻出来,扯着他的衣角往铺子里头拽。他跟着进去,见小精怪从梁上拖下个包袱,打开一看,竟是顶新做的棉帽,里子絮着厚厚的羊绒,帽檐镶着兔毛,还绣着朵小小的腊梅。
“你啥时候做的?”周老头又惊又喜。
小精怪指了指角落里的碎布:“夜里偷偷学的,你看针脚比上次好点不?”
周老头鼻子一酸,摸了摸它的脑袋。他把棉帽递给小姑娘,又塞给她两个热包子。小姑娘千恩万谢地走了,雪地里留下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你说,咱们这帽子,算不算济世救人?”周老头望着漫天飞雪,突然觉得这铺子亮堂了不少。
小精怪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草帽往周老头头上一扣,然后钻进他的棉袄里,毛茸茸的尾巴在他肚皮上扫来扫去,像团暖乎乎的小火炉。
开春的时候,顶好帽庄来了个说书先生。先生听说了帽庄的奇事,非要给小精怪编段书。小精怪听了,连夜把自己的草帽改成了说书先生戴的那种方巾帽,还逼着周老头给它做了副小快板。
从此,每天傍晚,芦花荡镇的人都能听见顶好帽庄里传出“噼啪”的快板声,夹杂着周老头的咳嗽和小精怪奶声奶气的念叨:“芦花荡,帽儿香,戴顶好帽走四方……”
有人问周老头,那精怪到底叫什么名字。周老头总是乐呵呵地抽着旱烟:“就叫帽仙呗,你看它戴过的帽子,哪顶不是顶好的?”
至于那些丢了又回来的帽子,后来都成了帽庄的镇店之宝。据说有顶毡帽,下雨天戴出去,雨水沾不湿帽檐;还有顶草帽,大太阳底下戴着,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
而周老头的帽铺,至今还开在芦花荡镇东头。如果你哪天路过,说不定能看见梁上蹲着个戴帽子的小毛球,正抱着顶新做的帽子,偷偷往帽檐里塞桂花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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