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匠发现自家晾衣绳不对劲,是在清明过后的第三个晌午。
那天日头正好,他把新搓的草绳铺在院里晒,转身进屋取刨子的工夫,就听见院里传来一声轻响。王木匠趿着布鞋出来看,只见那捆草绳好好地摊着,倒是墙根那根挂了三年的老麻绳,不知怎的掉到了地上,绳头还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
邪门了。王木匠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麻绳,就觉那绳子轻轻一颤,像是活物似的往回缩了缩。他愣了愣,揉揉眼睛再看,麻绳还是那根灰扑扑的麻绳,表皮磨得发亮,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的糙感。
老糊涂了。王木匠自嘲地笑了笑,把麻绳重新系回墙上的铁钩。这根麻绳是他三年前从山里老道那儿讨来的,据说浸过松油,耐用得很。这三年来,它捆过柴火,吊过水桶,上个月还帮隔壁李寡妇吊过她家那口漏底的水缸,怎么看都是根普通的绳子。
可自那天起,怪事就没断过。
先是王木匠早上起来,发现院里的劈柴被码得整整齐齐,码得比他自己码的还要周正,就是每根柴禾上都勒着浅浅的绳印。接着是他晚上做的木活,明明没做完的榫卯,第二天早上准保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就是接缝处总缠着几根麻线。
最奇的是那天他去赶集,把家里的木门虚掩着。回来时撞见个穿灰布褂子的瘦高个从院里溜出来,见了他就慌慌张张往柴房钻。王木匠喊了声,追过去一看,柴房里只有那根老麻绳搭在柴垛上,绳头还在微微晃动,像是刚跑过步似的。
莫不是出了麻绳精?王木匠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心里犯嘀咕。村里老人们讲过不少精怪故事,有狐狸精变美娘子的,有石头精偷馒头的,可从没听说过麻绳成精的。
这天夜里,王木匠故意没闩门,躺在床上假装打鼾,眼睛却瞟着窗纸。三更天刚过,院里果然有了动静,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人在踮着脚走路。他悄悄摸起身,扒着门缝往外瞧——
只见月光底下,那根老麻绳正在院里。它把自己抻得笔直,顶端打了个活结当脑袋,两边各分出一小截绳头当胳膊,正学着王木匠白天的样子,笨拙地劈柴。只是它没手没脚,全靠身子拧来拧去,劈了半天也没劈开一根柴,反而把自己缠成了一团乱麻。
噗嗤。王木匠没忍住笑出了声。
那麻绳地一下僵住,接着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地缩成一团,滚回墙根,变回了普通麻绳的模样,连绳头都规规矩矩地垂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王木匠推开门走出去,咳嗽了一声。墙根的麻绳纹丝不动,只是绳身好像比平时更硬挺了些。
别装了,王木匠蹲下来,戳了戳麻绳,我都看见了。
麻绳还是没动静。
你要是能变个模样,就变给我瞧瞧。王木匠耐心地说,我不打你,也不烧你,就是想看看麻绳精长啥样。
话音刚落,那麻绳突然了过来。它像条蛇似的在地上扭动着,慢慢拉长、变细,灰扑扑的绳身渐渐有了人形,最后竟变成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发髻——那发髻分明是用两根麻绳挽成的。
少年脸蛋白白净净,就是眉眼长得有点奇怪,眉毛细细弯弯的,像两根打了结的绳头,眼睛倒是挺大,怯生生地看着王木匠,嘴角还微微撅着,像是受了委屈。
你...你好。少年开口,声音沙沙的,像是麻绳摩擦的声响。
王木匠乐了:你倒是会变,就是这发型不怎么样。
少年赶紧伸手去摸自己的发髻,手忙脚乱地想把它们拆了,结果越拆缠得越紧,急得脸都红了。
罢了罢了,王木匠摆摆手,就这样吧,看着也挺别致。你叫啥名?
少年眨巴着眼睛:我...我没有名。
没名可不行。王木匠摸了摸下巴,你是麻绳成精,就叫麻九吧,我家排行老九的都聪明。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麻九...好。
你跟着我多久了?王木匠问。
三年零七个月。麻九答得飞快,你把我挂在墙上那天,我就醒了。
王木匠恍然大悟,难怪这三年来家里总有些小便利,原来是这小家伙在帮忙。他站起身:进来吧,外面凉。
麻九怯生生地跟在王木匠身后,走路的时候脚不沾地,像是根被风吹着的绳子,飘乎乎的。刚进门槛,他的脑袋地撞上了门框,疼得他一声,原地打了个转,变回了一截麻绳,滚到了王木匠脚边。
王木匠又好气又好笑,捡起麻绳往桌上一放:变回来,走路看着点。
麻绳在桌上扭了扭,重新变回少年模样,捂着额头蹲在地上,眼泪汪汪的:门框太硬了。
是你自己不看路。王木匠给了他个小板凳,以后在我家待着可以,规矩得懂。第一,不准随便变来变去吓人;第二,不准动我木匠家伙;第三...他想了想,第三,劈柴得用斧子,别用你那身子拧。
麻九一一应了,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木匠桌上的墨斗。那墨斗上缠着根新换的棉线,看着比他这老麻绳光鲜多了。
想要?王木匠看出了他的心思。
麻九赶紧低下头:不...不要。
想要也不给,王木匠拿起墨斗,这是吃饭的家伙。不过你要是帮我干活,年底我给你换身新麻线。
麻九眼睛一亮,沙沙的声音都带了点雀跃:真的?
我王木匠说话算数。
打那以后,王木匠家就多了个。麻九学东西快,就是总带着点麻绳的习性。王木匠教他拉锯,他非要把锯条缠在胳膊上;教他刨木头,他把刨子当成了梳子,在自己头上梳来梳去,把那两个麻绳发髻梳得更乱了。
不过麻九也有厉害的地方。他能把自己变得像线一样细,钻进木头缝里查看榫卯严不严实;还能把身子拉长,帮王木匠够到房梁上的工具。有一次王木匠做的衣柜总也合不上,麻九钻进去转了一圈,出来说:左边第三根榫头歪了半分。王木匠拆开一看,果然如此。
村里渐渐有人知道王木匠家多了个奇怪的少年,说他走路飘乎乎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说话像磨绳子。有人劝王木匠小心点,说精怪都心性不定。王木匠却不在意,他觉得这麻九虽然笨了点,心肠倒是好,每天早上都把他的烟袋锅填满,晚上还帮他捶背——就是捶得重了点,像是在用绳子勒。
这天,村里的刘地主家要嫁女儿,请王木匠去打一套嫁妆。王木匠带着麻九去了刘府,一进门就见院里堆着好些木料,还有几个木匠在忙活着。刘地主是个尖酸刻薄的人,见了王木匠就嚷嚷:老王头,我这女儿要嫁的可是镇上的张大户,嫁妆得做得风光,要是出了半点差错,我扣你工钱!
王木匠懒得跟他计较,埋头干起活来。麻九在一旁帮忙递工具,眼睛却被院里那棵老槐树吸引了。树上缠着根红绸带,风吹过来,红绸带飘呀飘的,看着比他身上的灰布衫好看多了。
喜欢?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鬟路过,见麻九盯着红绸带看,忍不住笑了。
麻九脸一红,低下头:不...不喜欢。
这是刘小姐的嫁妆,丫鬟抿着嘴笑,听说要系在嫁妆箱子上,图个吉利。
麻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记住了那红绸带的样子。
晚上回到家,麻九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那丫鬟说红绸带能图吉利,又想起王木匠最近总咳嗽,是不是不够吉利?他悄悄溜到院里,把自己身上的一根麻线拆下来,学着红绸带的样子系在院门口的桃树上。
第二天一早,王木匠开门看见桃树上系着根灰扑扑的麻线,哭笑不得:你这是干啥?
麻九得意地说:吉利。
王木匠摇摇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过了几天,他的咳嗽还真好了。麻九更得意了,又在屋里系了好几根麻线,门框上、房梁上、甚至王木匠的烟袋锅上都系了一根,把屋里弄得像个蜘蛛网。
行了行了,王木匠终于忍不住了,再系下去,咱俩都得被勒死。
麻九委屈地把麻线收回来,缠在自己手腕上,像戴了串手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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