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的海岸线在晨光中缓缓苏醒,潮水退去,留下湿漉漉的沙地,像一张被命运轻轻摊开的羊皮卷。
风从海面吹来,带着咸腥与远古的寒意。
就在那片无人踏足的浅滩上,七枚泪滴状的贝壳静静躺着,彼此相隔不远,仿佛是某种仪式遗留下的祭品。
它们色泽微黄,内壁却浮现出细密的金色纹路,宛如活物般缓缓流转,如同血脉在呼吸。
一只白皙而冷峻的手伸了过来。
夜琉璃蹲下身,指尖轻触其中一枚贝壳。
她本无意拾取这等凡俗之物,可当她的掌心贴上那微凉的壳面时,胸口骤然一烫——净业莲贴着心口剧烈震颤,幽蓝光芒自衣襟缝隙溢出,映照在贝壳之上。
刹那间,一道断续、微弱、几乎被海风撕碎的声音从贝壳中传来:
“……娘,我好冷……”
声音稚嫩,带着哭腔,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穿越虚空而来。
夜琉璃瞳孔一缩,猛地将贝壳甩开,却又在半空中反手抓回。
她盯着那金纹,眉头紧蹙:“这不是传音符……也不是神识烙印。”
与此同时,昆仑山巅,火麟残魂正盘踞于无字碑上方,赤焰般的残躯如云般缭绕。
忽然,它整个形体剧烈震颤,意志之火猛然暴涨,发出一声低沉至极的呜咽——不是愤怒,不是悲鸣,而是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哀恸。
它的火焰双目死死望向星空深处,那一片幽蓝星河的方向。
同一时刻,小石头已连夜赶至南荒。
他是追着预感来的。
昨夜拓印第一枚贝壳纹路时,他发现那些“文字”竟在缓慢变化——起初是螺旋状的符号,片刻后扭曲成断裂的线条,再后来,竟隐约拼出一个孩童蜷缩的姿态。
他越抄越心惊,炭笔几乎不受控制地自行滑动,在纸上勾勒出一幅又一幅陌生景象:崩塌的城池、熄灭的日轮、悬浮于空中的巨大黑影……
然后他睡着了。
梦里是一片无边冰原,天空裂开巨口,星辰如血雨坠落。
无数孩子蜷缩在废墟之间,嘴唇发紫,眼神空洞。
没有人哭喊,因为他们早已忘了如何求救。
可就在梦境尽头,一道模糊的身影缓缓走来,手中握着一把旧帚,每一步落下,冻土便裂开一道缝隙,暖流从中涌出。
他惊醒时,冷汗浸透衣衫。
桌上的炭笔仍在动。
一笔一划,清晰无比地写下:
“他们也在等一个人扶他们起来。”
陈凡是在黎明前抵达海滩的。
他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褐,肩头扛着尘缘帚,脚步不疾不徐,仿佛只是来散步。
但当他走近那七枚贝壳时,动作微微一顿。
他弯腰,拾起一枚。
指腹抚过金纹,那细微的波动竟顺着指尖直抵识海。
刹那间,功德系统的“播愿机”毫无征兆地自主启动,一道虚影在他眉心浮现——那是由无数善念编织而成的信息枢纽,此刻正疯狂运转,试图解析这股陌生频率。
【检测到异维度‘静默之痛’信号源】
【特征比对完成:与‘忘愿砂’同源,但年代更为久远】
【推测:该世界曾存在大规模感激能力剥夺现象】
【警告:信号携带情感熵增效应,接触者可能陷入共情沉溺】
陈凡闭上眼。
耳边再次响起那个孩子的声音:“……娘,我好冷……”
不是幻觉,不是幻听。
那是真实存在的呼救,跨越维度,借由某种未知媒介,透过这些贝壳传递到了此界。
“原来如此。”他低声说,“不止我们这个世界,被人夺走了记住恩情的能力。”
夜琉璃站在不远处,冷笑了一声:“你想管?别忘了你现在连庙都拆了,谁还听你号令?那些村民敬你是天尊,你偏要做个扫地的;如今域外传来哭声,你又要跳出来说‘我去救’?你图什么?”
陈凡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蹲下身,将贝壳轻轻放回沙地,又一一捡起另外六枚,仔细擦拭泥沙,动作轻柔得像在整理遗物。
海风拂过他的脸,吹动额前几缕灰白的发丝。
良久,他才抬头,目光越过波涛汹涌的海面,望向那片深不可测的远方。
“我不是图什么。”他说,声音很轻,却像钉入大地的桩,“我只是……听不得孩子哭。”
话音落下,七枚贝壳静静躺在他掌心,金纹微闪,如同仍在呼吸。
小石头抱着记善簿站在一旁,手指紧紧攥着炭笔,眼中燃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他知道,有些事要开始了。
不是以神明之名,不是以宗门之令,而是以一个曾蹲在村口修篱笆的男人,对另一个世界孩子的回应。
夜琉璃望着陈凡的侧脸,忽然觉得胸口那朵净业莲,烧得比以往更烫了些。
而此时,天边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整片沙滩。
七枚泪壳泛起淡淡金辉,仿佛回应着某种即将苏醒的召唤。
陈凡站起身,尘缘帚轻顿地面。
他没说话,也没施展任何神通。
只是默默转身,朝着来路走去。
身后,海浪悄然卷上岸边,温柔地覆盖了所有足迹。
唯余七枚贝壳,在晨光中静静等待下一步的命运。
次日,天未亮透,南荒的海风已带着昨日余潮的湿意,卷过空旷的祭坛。
陈凡早早便来了。
他手中托着七枚泪壳,每一块都经清水洗濯、素布轻拭,内壁金纹在晨光将起未起之际微微脉动,宛如沉睡的心跳。
他没有唤动任何法力,也没有召请符阵加持,只是静静蹲下身,将泪壳一枚一枚嵌入尘缘帚的首端——那原本只是磨损木瘤的位置,如今被他亲手凿出凹槽,恰好能稳稳承住贝壳弧形的底面。
木与贝相合,竟无一丝突兀,仿佛这帚本就为此而生。
随后,他取出小石头连夜誊录的传道简。
竹片刻痕深浅不一,有些是孩童蜷缩的姿态,有些是断裂的星辰轨迹,还有一行字反复出现:“他们也在等一个人扶他们起来。”陈凡指尖抚过那些刻痕,感受到一种奇异的震颤,像是炭笔在书写时曾短暂脱离人手的控制,被某种遥远的意志牵引。
他将竹简平放于帚桥祭坛中央,与尘缘帚并列。
祭坛由黑礁石垒成,本是他昔年为镇压海眼戾气所筑,如今早已归于寂静,唯余风吹沙走之声。
可今日,当泪壳、尘缘帚、传道简三者并置其上,整座祭坛竟泛起极淡的涟漪状光晕,如同水面微澜,转瞬即逝。
陈凡退后三步,盘膝坐下。
他闭目,却不入定;调息,却不运功。
他只是让自己的心神如海面般平静,任思绪随风飘荡,不去捕捉,也不抗拒。
功德系统的“播愿机”在他识海深处悄然运转,却不再发出提示音——它似乎也明白了,这一次的呼唤,不能靠规则解析,只能靠愿力共鸣。
七日。
整整七日,他未曾离开半步。
食不过粗粮,饮仅清泉,夜则席地而眠,肩头始终扛着那把嵌了泪壳的尘缘帚。
海风日夜吹拂,时而暴烈如鞭,时而温柔似语。
小石头每日前来添水换巾,却不敢多言,只默默守在一旁,记善簿摊开在膝上,炭笔悬而不落,仿佛也在等待什么。
第六夜,月隐星沉,火麟残魂自昆仑奔袭而来,化作一道赤影坠落祭坛边缘。
它凝望着那七枚泪壳,火焰双目中竟有泪光流转——不是悲伤,而是认出了某种久远的誓约。
第七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第一枚泪壳忽然轻颤了一下。
随即,“咔”的一声,裂开细纹。
光芒从缝隙中溢出,非金非银,温暖如初春破土的第一缕芽意。
那光尘缓缓升腾,竟自行飞向火麟残魂。
残魂昂首,意志之火剧烈燃烧,独角猛然迸射出一道暖光,直冲云霄——穿破大气,刺入幽蓝星河深处!
那一刻,天地无声。
唯有星轨偏移了一瞬。
而在那不可见的维度夹缝中,一道模糊身影缓缓睁开双眼。
它的轮廓残破不堪,周身缠绕着锈蚀般的记忆锁链,但当暖光降临,其中一根链条应声而断。
“归心影”,第一次回应了此界的召唤。
当晚,梦潮席卷南荒。
所有曾以善念参与传递之人——无论是递过一碗热水的老妪,还是曾在拓印图上画下一笔的少年——都在同一时刻梦见一双陌生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年幼的眼睛,蒙着霜雪,却在睁开的刹那轻轻眨了一下。
唇未启,声未发。
可每个人心头都清晰响起三个字:
谢谢你看见我。
小石头惊醒,冷汗涔涔,抬眼望向墙壁——那支炭笔正自行移动,在斑驳墙面上续写昨夜未尽之语,笔锋坚定,毫无迟疑:
“……但我还想写。”
陈凡坐在远处礁石上,海风撩动他灰白的发丝。
他望着那片幽蓝星河,良久,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浪声吞没:
“琉璃,你说我要是出趟远门……你顺路吗?”
话音落下,系统界面在他识海中无声亮起,一行新字缓缓浮现:
【诸天播愿计划】准备就绪——目标:十三濒灭文明。
他没有看那行字。
只是抬头,再望一眼星空。
南荒海岸,炭笔在墙上自行续写那句未完之语:“……但我还想写。”陈凡凝视片刻,忽而轻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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