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素圣地，客峰别院。
日子仿佛一下从紧绷的弓弦，松弛成了山间潺潺的溪流，舒缓而宁静。外界因林昊之死可能引发的任何波澜，似乎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抚平，未能波及到这方小小的院落。
苏晚晴归来时，身上还带着一丝极北之地未能散尽的寒意，以及那股执行完杀戮任务后、刻意收敛却依旧被沈无争感知到的淡漠煞气。她如同完成了一次寻常的宗门任务般，向师尊复命，清冷的眸子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手折下了一枝碍眼的枯枝。
沈无争并未多问，只是微微颔首，道了句：“辛苦了，去歇息吧。”
没有赞许，没有点评，一如他往常的平淡。但苏晚晴却能感受到，师尊那看似随意的一瞥中，蕴含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以及一丝满意。
她依言退下，回到自己的静室。褪下沾染了风尘与寒气的流云裳，换上干净的衣物，然后盘膝坐下，并未立刻入定，而是罕见地有些出神。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太阴寂灭印那极致冰寒的触感，林昊形神俱灭前那绝望怨毒的眼神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却未能掀起丝毫涟漪。她只是下意识地回忆着师尊那句“辛苦了”，心中有种奇异的安定感。仿佛无论她做了什么，只要是为师尊所做，便是正确的，便有了归宿。她开始梳理此行所得。
院中，李萱正叽叽喳喳地围着白琉璃，讨论着她们之前逛街的趣闻，特别是如何教训了那个眼熟的少年。白琉璃微笑着聆听，偶尔插话，目光却不时飘向无争前辈所在的静室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
沈无争则坐在那株古老的悟道树下，面前摆着一套素雅的茶具。他没有动用任何法力，只是如同凡人般，慢条斯理地生火、煮水、温杯、投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与周遭的天地呼吸融为一体。
水是取自山巅灵泉，茶叶是他随身携带的、看似普通却内蕴道韵的“云雾根”。茶水沸腾，白雾氤氲，散发出一种清冽悠远、能宁心静神的奇异茶香，缓缓弥漫在整个小院。
李萱抽了抽鼻子，立刻被茶香吸引，拉着白琉璃跑了过来：“师尊师尊！好香的茶！我也要喝！”
沈无争抬眸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只是又取出两个茶杯，缓缓斟满。澄澈的茶汤在白玉杯中荡漾，色泽清亮，仿佛蕴含着某种道理。
李萱迫不及待地端起一杯，吹了吹气就喝了一大口，随即被烫得直吐舌头，却又眼睛一亮：“哇！真好喝！感觉浑身都暖洋洋的，好像……好像对灵力的感知都清晰了一点！”
白琉璃则优雅地小口品尝，细细品味，眼中闪过惊叹：“此茶……竟能滋养神魂，澄澈道心？多谢沈前辈厚赐。”
沈无争淡淡一笑，目光转向苏晚晴静室的方向，似是随意道：“晚晴，出来饮茶。”
静室门无声开启，苏晚晴缓步走出。她已收敛了所有气息，恢复了平日清冷模样，只是周身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一份内敛的冰寒。她走到石桌旁，恭敬行礼：“师尊。”
“坐。”沈无争示意。
苏晚晴依言坐下，端起面前那杯茶。茶水温热，透过杯壁传递到指尖，驱散了最后一丝从极北带回的寒意。她轻轻抿了一口，清冽的茶香伴随着一股温和却精纯的能量流入四肢百骸，竟让她因刚刚修炼而略显阴寒的经脉感到一阵舒适，心神也愈发宁静空明。
她不禁又喝了一口，感受着那玄妙的效果，清冷的眸中微微闪过一丝波动。这茶，显然并非凡品，师尊此刻煮茶，或许别有深意。
“茶如人生，初品或苦或涩，细品方知回甘。”沈无争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徒弟们听，“修行之路，亦如是。莫要只执着于杀伐凌厉，亦需静心体会这云卷云舒的平常。刚不可久，柔不能守，阴阳相济，方是长久之道。”
他的话意味深长，苏晚晴若有所思，李萱似懂非懂，白琉璃则若有所悟。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娇蛮的声音：
“沈老魔！你又躲在这里偷喝什么好东西？快给本仙子交出来！”
话音未落，姬明月那樱草色的身影便如同一只欢快的蝴蝶般飘了进来，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无争面前的茶壶。
她一来，院中的宁静氛围顿时被打破，多了几分鲜活与闹腾。
李萱立刻高兴地喊道：“明月前辈！”
白琉璃也起身行礼：“师尊。”
苏晚晴微微颔首致意：“明月仙子。”礼数周到，却依旧清冷。
姬明月冲三个丫头摆了摆手，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毫不客气地坐到沈无争对面，自己拿了个空杯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快倒茶快倒茶！本仙子大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沈无争瞥了她一眼，语气平淡：“不请自来，还想讨茶喝？”
“嘿！你这老魔头，怎么这么小气！”姬明月嘟起嘴，“一口茶而已嘛！再说了，我可是帮你教徒弟了呢！要不是我带她们去沾染人间烟火气，晚晴丫头能这么顺利……呃，反正就是有功！”她差点说漏嘴，赶紧含糊过去。
沈无争懒得与她斗嘴，还是给她斟了一杯。
姬明月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顿时眯起了眼睛，一脸享受：“嗯~~好茶！真是好茶！沈老魔，你手里果然都是好东西！这茶叶还有没有？分我一半！”
“没有。”沈无争直接拒绝。
“小气鬼！”姬明月哼了一声，却也没真生气，又美滋滋地品了一口，然后像是才发现苏晚晴似的，凑过去打量着她，“咦？晚晴丫头，感觉你这次回来，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嗯……气息更冷了，不过……好像也更厉害了？”她眨着大眼睛，满是好奇。
苏晚晴平静回应：“劳仙子挂心，略有进益。”
“啧啧，跟你师尊一样，都是闷葫芦。”姬明月撇撇嘴，又看向沈无争，“喂，沈老魔，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继续在这太素圣地窝着？多没意思啊，不如我们去找点乐子？”
“没空。”沈无争端起茶杯，慢饮一口。
“你怎么整天都没空？”姬明月不满，“红尘炼心嘛，就是要多走走，多看看，多经历！天天打坐能炼出什么心？你看我，天天开心快活，道心不知道多通透！”
沈无争都懒得反驳她这套歪理邪说。
姬明月却自顾自地说开了：“我跟你讲，我前几天路过一个叫‘百花谷’的地方，听说那里马上就要开什么百花仙会了，可热闹了！各色灵花绽放，还有好多有趣的修士，我们去玩玩嘛！”
她说着，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沈无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那神情，不像是一个仙帝在邀约同阶道友，反倒像个少女在邀请心仪之人同游。
沈无争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看她。姬明月那双总是充满灵动和狡黠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竟罕见地少了几分跳脱，多了几分纯粹的期盼。
一旁的白琉璃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弯起一抹了然的弧度，低头默默品茶。李萱则眨巴着眼睛，看看师尊，又看看明月前辈，觉得气氛好像有点怪怪的。
苏晚晴也注意到了姬明月神态的细微变化，她清冷的眸光在师尊和姬明月之间流转一瞬，心中泛起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异样感，随即又归于平静。师尊之事，非她可揣度。
沈无争与姬明月对视了片刻，空气中仿佛有某种微妙的情愫在悄然流动。最终，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杯中茶水，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冷硬：
“百花仙会？一群小辈的喧闹，有何趣味。”
这便是拒绝了。但姬明月却像是没听到拒绝似的，反而眼睛更亮了，因为她捕捉到了沈无争那一瞬间的停顿和目光的游移！这老魔头，居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毒舌怼回来！有戏！
“哎呀，热闹才有意思嘛！再说了，说不定有什么隐藏的机缘呢？你不去看看怎么知道？”姬明月继续怂恿，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撒娇的意味，“就当是陪我去嘛，好不好？我一个人去多无聊啊！”
沈无争沉默着，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没有立刻回答。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煮水的咕嘟声和风吹过悟道树叶的沙沙声。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石桌上，落在几人身上，温暖而闲适。
李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忍不住小声问白琉璃：“琉璃姐姐，师尊和明月前辈……他们是不是……”
白琉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噤声，脸上却带着温柔的笑意。
苏晚晴垂眸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茶水的温热透过杯子，似乎也暖到了心底某个不常触及的角落。她忽然觉得，这样宁静的、有着茶香、有着阳光、有着师妹们、甚至有着那位吵闹却并不让人讨厌的明月仙子的午后，似乎……也并不坏。
许久，沈无争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
“……届时再看。”
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再明确拒绝。
姬明月闻言，脸上顿时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甜美的笑容，仿佛整个院子的阳光都汇聚到了她脸上。她知道，对这老魔头来说，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
“那就这么说定啦！”她开心地拿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仿佛打了胜仗一般。
沈无争看了她一眼，看着她那毫不掩饰的喜悦，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品着自己的茶。
茶香依旧袅袅。
云卷云舒，时光静好。
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师徒之情、也不同于往日冤家斗嘴的微妙情愫，如同这初春的茶芽，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悄探出了头。
未来会如何，谁又可知呢？
至少此刻，岁月安然，茶暖情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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