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荒山野岭间肆虐，发出尖锐的呼啸，仿佛有无数怨魂在哭号。法尔纳塞与塞尔比高蜷缩在一间破败不堪、勉强能遮挡风雪的废弃石屋里，火堆是唯一的暖源，噼啪作响，却驱不散这刺骨的寒意。石屋的木门早已不知所踪，只有一个破洞用几块烂木板勉强堵着，寒风依旧从缝隙中钻入，刀子般刮在人脸上。
法尔纳塞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失去光泽的斗篷，漂亮的脸蛋冻得发白，嘴唇也有些青紫。她离开太平城后，一路颠簸，早已不复往日的精致。“这样也不错？只有你我二人，很有旅行的感觉？”她重复着塞尔比高的话，声音因寒冷而微微发颤，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我快冻僵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这鬼天气，这鬼地方，真是坏透了！连块像样的干粮都找不到！”
塞尔比高安静地听着她的抱怨，目光投向屋外翻滚的雪幕。“那我们还是回圣都吧？不必再追踪那个黑衣剑士了。”他轻声提议，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回去？”法尔纳塞的声音陡然拔高，“我疯了才会回去！难道你让我去跟大审院那帮老家伙报告，说我带领的圣铁锁骑士团连同那些难民，都被山里的怪物一口吞了吗？到时候别说解除职务，恐怕立刻就会被当成异端送上火刑架！”她说到这里，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她脑海中闪过副团长亚桑那张固执的脸。“亚桑大叔就是太不懂得灵活应变，才会落得那般下场。而且……”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言的复杂，“我再也不想……回到那间宅子了。”那座华美却冰冷的囚笼，每一次呼吸都让她感到窒息。
塞尔比高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将几根枯枝添进火里。法尔纳塞这才注意到，他一直坐在离火堆最远的地方，几乎要贴到冰冷的石壁上。“喂，你躲那么远做什么？”她皱起眉头，“快点过来取暖！冻坏了谁去找吃的？”
“大小姐，我得负责警戒。”塞尔比高头也不回，“万一库夏人的巡逻队摸过来，我们也好快速反应。”
“库夏人？这种鬼天气，他们难道是铁打的？”法尔纳塞撇了撇嘴，但语气稍缓，“别找借口了，快过来暖暖身子！你要是倒下了，我可就真的要困死在这儿了！”
塞尔比高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依言挪近了些，却依旧背对着跳动的火焰，仿佛那温暖的光芒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寒冷与饥饿如同潮水般侵袭着他的感官，将他的思绪拉回了遥远的过去。
他第一次遇见法尔纳塞，也是一个这样的下雪天。
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被四五个比他高大的孩子围在巷角拳打脚踢。他们抢走了他怀里揣着的半块黑面包，那是他一天的食粮。领头的那个孩子还恶狠狠地警告：“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地盘！没有东西分给你这种小鬼！快点给我滚！”
“但那……那是我的东西啊！”年幼的塞尔比高咬着牙，从雪地上摸起一块尖利的石块，用尽全身力气砸向了那个打他最狠、也最嚣张的家伙。
东西是夺回来了，那几个孩子也被他不要命的架势吓跑了。这就是圣都，号称上帝坐镇的都市。高耸入云的塔尖是为了歌颂上帝的荣耀，响彻云霄的钟声是献给上帝的赞歌。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上帝而存在，随时准备奉献给上帝。只是，对于那些一无所有、无法奉献任何东西的人来说，这座城市冰冷得如同脚下的积雪。
圣都外围，一栋摇摇欲坠的破旧木屋里，二楼最里面那间光线最暗的房间，就是他和小时候的“那个人”的容身之所。每次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沉重的忧郁便会扼住他的咽喉。屋里总是弥漫着草药和另一种……他后来才明白是绝望的气息。火焰……他记得那个人最后被火焰吞噬的场景，所以他厌恶火焰，哪怕是眼前这小小的篝火，也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
每当塞尔比高看到床榻上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人，死亡的阴影便会悄无声息地爬上他年幼的心头。那不仅仅是母亲，更像一个正在缓慢腐朽的预兆。
「妈妈，吃饭了。」塞尔比高端着一只缺了口的旧陶碗走进房间，碗里是些寡淡的麦糊，这是他今天能找到的全部。
「你跑到哪里去了？咳咳……」母亲的声音嘶哑，带着病态的尖利，「妈妈这么痛苦，你却只知道在外面野！我背部很痛，你过来，帮妈妈揉揉。」
塞尔比高放下碗，走到床边。母亲费力地侧过身，露出嶙峋的脊背，每一根肋骨和突出的椎骨都清晰可见，在他眼中，那仿佛某种不知名怪物的骨架，狰狞而脆弱。
母亲的视线忽然落在他脸上，原本就因病痛而扭曲的五官更加紧绷：「你的脸怎么回事？又受伤了？」
「和镇上的孩子……」塞尔比高刚开口。
「啪！」一记耳光狠狠甩在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住口！」母亲厉声呵斥，气息却因激动而不稳，「你可是贵族！怎么可以跟那些下贱的泥腿子争吵打架！你要骄傲！记住，你要骄傲！我的希望，我的全部希望，都只剩下你了！总有一天，你的父亲会派人来迎接我们，风风光光地回去！为了不在那个时候让你父亲失望，我一定要让你保有身为贵族的自豪，你听见没有！」
她越说越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塞尔比高慌忙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
「妈妈，你别激动，会咳得更厉害的。」
母亲咳了好一阵，才稍稍平复，颤抖着从枕下摸索出一件东西，塞进塞尔比高手中。「拿着，这是最重要的东西，一定要随身带着，片刻不能离身。」
塞尔比高摊开手掌，那是一枚已经有些氧化发黑的银质家徽，背面刻着一个他不认识的贵族姓氏。这是他私生子身份的唯一证明，也是母亲所有幻想的寄托。
「要自豪。」母亲又一次强调，眼神狂热而执拗，「记住，你是高贵的。」
母亲曾是某个大贵族家中的侍女，与那位贵族主人一夜风流后，便有了塞尔比高。她坚信那是爱情，坚信主人总有一天会来接他们母子。这份被她称之为「甜美记忆」的执念，成了压在年幼塞尔比高身上的沉重枷锁。她似乎从未想过，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要如何一边照顾病榻上的母亲，一边在残酷的现实中挣扎求生，更遑论那份虚无缥缈的「自豪」。
每天，母亲都会不厌其烦地向他灌输那份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负担的「贵族自豪」，而圣都的现实，则日复一日毫不留情地将这份「自豪」撕得粉碎，再狠狠踩在脚下。
昨天打伤他的人带着更多同伴来复仇了。他被打得蜷缩在肮脏的雪地里，浑身骨头仿佛都断了，连动一动手指都成了奢望。雪花冰冷地落在他脸上，意识渐渐模糊。就这样死了也好，或许就能解脱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直到一阵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嘎吱声由远及近。
嘈杂声中，一双精致的、用料考究的小牛皮短靴停在他眼前。他艰难地抬起头，逆着光，看到一个女孩的身影。仅仅一眼，他就知道，那是贵族，一个真正的贵族，与他这种被母亲强加上「贵族」名号的冒牌货截然不同。从头到脚，都透着无可挑剔的精致与优越，那是他生命中如同诅咒一般的字眼。
女孩微微低下头，俯视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手中抱着一只布偶兔子，针脚粗疏，棉花也有些不均匀地鼓着，一只耳朵耷拉着，另一只却歪向奇怪的角度。塞尔比高当时脑中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好奇怪的兔子。
「你说我的邦尼奇怪？」女孩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满身的伤痕和狼狈。
塞尔比高没有力气回答。
女孩似乎觉得无趣，抬起穿着小牛皮靴的脚，轻轻在他沾满雪和泥污的额头上踩了一下，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然后，她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对身后的随从吩咐：「今天不参加圣餐会了。把这个小鬼……嗯，把他弄干净，带上马车，回府邸。」
随从似乎有些迟疑，但还是应声。
塞尔比高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突然觉得，也许，这比死在雪地里，要有趣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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