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县距石疙瘩村约五十余里，山路蜿蜒曲折如盘蛇，沿途草木葱茏，野花点缀其间，溪流潺潺，水声淙淙伴行。两人脚程不慢，一路疾行，脚下尘土飞扬，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晌午时分，日头正烈，便已望见县城那青灰色的轮廓在远处炽热的阳光下若隐若现，如同海市蜃楼般浮现在道路尽头。
比起山村的僻静，县城自是繁华喧闹许多。那青灰色的城墙虽不甚高大雄伟，却也颇具规模，砖石缝隙间爬满深绿的青苔，透出经年累月的沧桑痕迹。城门口行人商贩往来穿梭，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驴车吱吱呀呀地作响，挑夫们粗声粗气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热闹的生气。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与行人汗水的混合气息，其间又夹杂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诱人炊烟香。
井生还是第一次来到如此喧嚣庞大的城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无比，眼花缭乱。那高大的城门楼巍峨耸立，仿佛顶天立地，门钉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眼晕；城门洞下，穿着各色衣裳的行人步履匆匆，神色各异，有的绫罗绸缎，气派十足，有的粗布麻衣，满面风尘；沿街叫卖的小贩使劲挥舞着拨浪鼓，兜售着红艳艳的糖葫芦和五颜六色的针头线脑；空气中混杂的各种浓烈气味扑面而来，油炸面点的焦香、熟食的卤味、牲口粪便的腥臊、脂粉的甜腻……都让他目不暇接，鼻腔里充斥着陌生而强烈的气息，心头同时涌起莫名的紧张和格格不入之感。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总觉得周围似乎有不少目光在打量他这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少年，那些目光带着审视，如同细密的针尖般扎在他脊背上，令他一阵阵发凉。
萧玦则显得平静泰然许多，虽也是一身半旧青衫，洗得微微泛白，但气质沉静如水，举止从容不迫，步履稳健地穿行于汹涌的人潮之中，混在其中并不显突兀，反而像是个家道中落、安贫乐道的清贫书生，眉宇间透着几分洗练过的书卷气和沉稳。
入城需缴纳一文钱的城门税。井生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怀里那仅有的几十个沉甸甸的铜板（那是老王头和几家心善的村民凑的微薄盘缠），指尖带着点微颤，仔细地数出两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郑重地交给了守门的兵丁。那兵丁满脸横肉，眼露不耐，只粗鲁地挥挥手，铜板便“叮当”一声脆响，落入了旁边油腻腻的木箱里。
一进入城内，喧嚣鼎沸之气更甚。脚下是历经踩踏、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街道，两侧店铺林立，酒旗招展，各色幌子在微风中轻轻飘摇；临街的茶馆里传出说书人抑扬顿挫、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正唾沫横飞地讲述着某段刀光剑影的英雄传奇；街边空地上还有杂耍卖艺的班子，一个赤膊的精壮汉子正鼓着腮帮子，卖力地表演吞火吐焰的绝技，引得围成一圈的人群拍手跺脚叫好，铜钱如雨点般“叮叮当当”地落入场中的破铜锣里。小童们尖叫着追逐嬉闹，妇人挎着竹篮高声叫卖着针线头花，整个街市仿佛一锅滚烫的沸水，在烈日下翻腾不息。
井生看得眼花缭乱，心神激荡，脚步不由得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一个提着菜篮、步履蹒跚的老妪，幸亏萧玦眼疾手快，一把稳稳地拽住了他的胳膊，那老妪不满地斜睨了他们一眼，嘴里嘟囔着含混不清的抱怨，颤巍巍地走开了。
“紧跟着我，莫要走散。”萧玦侧过头，低声道，声音沉稳如常，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初来乍到，此地龙蛇混杂，先寻一处便宜客栈落脚，安顿下来，再图后续打算。”
两人遂沿着熙攘的街道缓缓寻找，专挑那些看起来偏僻简陋、不起眼的小巷子钻，以避开主街的喧闹与可能的盘查。巷弄狭窄幽深，仅容两三人并行，墙角堆着破筐烂篓等杂物，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猫被脚步声惊动，嗖地窜过布满青苔的石板路。最终在一条名为“猫耳巷”的小巷深处，找到了一家门面狭小、招牌陈旧褪色、字迹模糊的简陋客栈，名曰“悦来”。那木门老旧，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响，但胜在价格便宜，掌柜言明一晚只需五文钱，还包一顿简单的稀粥咸菜早饭。
客栈掌柜是个眯缝着小眼睛、身材精瘦如猴的中年人，蜡黄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嘴里叼着一杆油光发亮的旱烟管，吞云吐雾。他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打量了风尘仆仆的两人几眼，见是一个穷酸书生带着个怯生生的乡下小子，也没多问，收了钱，便朝里间吆喝一声，唤来一个睡眼惺忪、打着哈欠、脚步拖沓的小伙计，示意他带客人去房间。
房间在二楼最逼仄的角落，极其狭小，低矮压抑，仅容得下一张吱呀作响的窄小板床和一张油漆剥落的破旧方桌，木板床上铺着薄薄一层干硬的草席。一扇小窗户对着后院里堆满杂物的天井，几件晾晒的旧衣裳在微风中无力地飘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霉味和陈年灰尘的混合气息。墙角挂满了蛛网，光线昏暗，即使是在晌午，室内也显得一片昏沉。
但井生看着这小小的栖身之所，心头却已很是满足，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了，比之餐风露宿、担惊受怕的荒野强得太多。他忍不住伸出手，轻抚了一下那粗糙扎手的草席，感受着那实实在在的触感，仿佛触摸到了暂时的安稳。
放下简单的行李，萧玦环顾这陋室，道：“稍作休息，喝口水缓缓。午后我去城中各处转转，看看能否寻些抄写书信、代写诉状的活计，也好贴补些用度。你且在客栈里安心休息，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切勿轻易外出走动，以免迷路或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井生连忙点头应下。他知道萧玦是担心他人生地不熟，懵懂无知，容易惹上是非，心头不由得涌起一丝被庇护的暖意，驱散了初来时的几分惶惑。
萧玦离开后，井生独自坐在冰冷的床沿边，侧耳倾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永不停歇的市井喧嚣——小贩拉长了调子的吆喝、孩童无拘无束的尖笑、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滚动声……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他心中既有些初涉人世的兴奋与好奇在蠢动，又夹杂着对未来的深深茫然。这陌生的、充满烟火气息的城镇，就是他们未来要挣扎求存、探寻真相的地方吗？前途未卜，浓雾重重，像一团化不开的厚重迷雾，沉沉地笼罩在他年轻的心头。
他下意识地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柄温养已久的镇龙尺，尺身冰凉，入手沉甸甸的，那熟悉的触感让他稍稍安心。指腹轻轻摩挲着尺上深深浅浅、承载着无数过往的刻痕，在这全然陌生的喧嚣之地，这是他唯一熟悉的伙伴和无声的依靠，仿佛紧紧握住了家乡那片土地的根脉，汲取着来自故土的微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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