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敲门声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实验室里刚刚诞生的、脆弱而炽热的喜悦。显微镜屏幕上那片令人震撼的微观森林仿佛瞬间失去了色彩，凝固成一块冰冷的屏幕。
赵刚脸上的狂喜僵住，转化为一种被侵入领地的野兽般的警惕，肌肉重新绷紧，几乎要一步跨到门前。李维下意识地最小化了屏幕上的仿真界面，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孙淼迅速合上了那叠标记满满的文献摘要，将其塞进一堆无关的图纸下面。
陈默的目光从显微镜上移开，投向门口。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像深潭的水，不起波澜，却深不见底。他抬手，极轻微地向下一压，止住了赵刚的动作。
他走到门前，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通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位穿着深色行政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胸前挂着学校的行政工作证。他身后跟着一个捧着文件夹、表情紧张的年轻科员。而站在侧后方的，正是系主任张主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混合着审视和某种期待的光芒。
陈默打开了门。
“陈默老师？”为首的行政人员开口，声音平板，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我们是学校学术委员会办公室的，我姓王。根据相关规定，以及系里提交的申请，现对你负责的省级获奖项目‘仿生微结构散热材料’进行阶段性成果审查和原始数据核查。这是通知函。”
他身后的年轻科员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份盖着红印的文件递过来。
纸张崭新，还带着复印机的温度。红色的印章像一枚冰冷的戳记。
陈默接过文件，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他的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光滑和冰凉。
“现在？”陈默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按规定，接到通知后即刻开始。”王主任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的视线已经越过陈默的肩膀，投向实验室内部——那台被改造得面目全非、还在散发着微弱嗡鸣和怪异气味的超声仪，散落各处的工具和零件，屏幕上尚未完全关闭的复杂程序界面，以及三个神色紧张、身上还带着油污和汗渍的学生。
张主任这时才仿佛刚看到实验室内的景象一样，皱起了眉头，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责备”：“陈老师，你们这……是在搞什么？这设备怎么拆成这样？这符合安全规范吗？王主任，您看这……”
王主任的眉头也锁紧了，实验室的混乱景象显然与他预想的“科研重地”相去甚远，这无疑加深了他的疑虑。
“我们在进行必要的设备调试和方案验证。”陈默侧身，让开了通道，“请进。”
审查组三人走了进来。王主任和科员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记录着一切不符合“规范”的细节。张主任则看似随意地踱步，目光却精准地扫过工作台上的草稿纸、电脑屏幕的残影、以及那台被防尘布半遮半掩的分子沉积仪报废机体。
“获奖项目的全部原始实验数据、计算过程、以及现阶段的所有研究记录，请提供一下。”王主任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坐下，直接开口。
李维看向陈默，陈默微微点头。
李维深吸一口气，操作电脑，调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经过严格筛选和脱敏处理的数据备份分区。文件夹结构清晰，标签明确，看起来无懈可击。
年轻科员立刻上前，插入专用U盘开始拷贝数据，并逐一核对文件列表。王主任则拿过科员记录的本子，开始询问各种细节：经费使用情况、设备使用日志、每个学生的具体分工、甚至包括一些非常深入的技术实现细节，显然背后有懂行的人提供了问题清单。
张主任在一旁，偶尔会“补充”一两个问题，问题往往刁钻，指向那些容易产生模糊和争议的边界。
陈默的回答始终简洁、准确、滴水不漏。他将所有突破都严格限定在获奖项目的框架内，对于那台改造的超声仪和正在进行的全新实验，他只含糊地称之为“尝试性的辅助手段验证”，并强调是因为原有核心设备突然报废不得已而为之。
问答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氛围中进行。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键盘敲击声、每一次纸张翻动声都清晰可闻。
赵刚站在角落，双臂环抱，脸色阴沉，像一尊随时可能爆发的怒金刚。孙淼低着头，假装整理桌上的纸张，耳朵却竖起着捕捉每一个问题。
数据核查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王主任的问题渐渐慢了下来，他似乎没有找到明显的、程序上的漏洞，眉头却皱得更紧。张主任的眼神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在角落里默默检查设备的年轻科员，似乎无意中碰到了那台改造超声仪的外壳。
“咦？”他发出了一声轻咦，指着仪器侧面一个临时焊接上去、还裸露着线头的模块，“这个接口……好像不是标准制式？这连接的是……高频脉冲发生器？这不符合这类超声设备的安规吧？功率也超标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张主任眼中猛地闪过一丝亮光，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变得严厉：“陈默！这是怎么回事？谁允许你们私自改装设备，还是这种危险的改装？出了安全事故谁负责？这严重违反实验室管理规定！”
王主任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找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突破口：“陈老师，请你解释一下。这确实严重违规。”
压力瞬间陡增。赵刚的拳头捏紧了。李维的呼吸屏住了。
陈默的目光扫过那个裸露的模块，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沉默了两秒，就在张主任几乎要再次开口斥责时——
“王主任，”陈默忽然转向王主任，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请教意味，“您刚才问及获奖项目中关于微通道结构流体阻力的异常降低现象，我记得评审会上也有专家提出过疑问。”
王主任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突然转换话题，下意识点了点头：“是有这个疑问。你们的解释是表面粗糙度优化，但数据上看，优化幅度似乎不足以支撑那么大的阻力下降。”
“是的。”陈默点头，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走向那台正显示着显微镜图像的电脑屏幕。
之前为了应对审查，李维已经切换了屏幕显示内容。但陈默直接操作鼠标，点开了刚刚被最小化的那个图像窗口。
刹那间，那片令人惊叹的、充满了野性生命力的微观分形森林，再次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我们最初的解释确实不够完整。”陈默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获奖项目采用的是传统沉积路径。而阻力异常下降的关键，并非单纯表面粗糙度，而是源于一种…偶然发现的、基底材料在特定预处理条件下形成的亚表层微观结构。”
他的手指指向屏幕上那复杂到极致、却又蕴含着某种奇异规律的根系状结构。
“这种结构无法通过常规沉积获得。我们也是在后续的重复性验证中，才发现它可能与材料预处理时的一些…非常规参数波动有关。”陈默的目光扫过那台改造的超声仪，“为了验证这个偶然发现，重现并稳定制备这种结构，我们才不得不对现有设备进行了一些临时性的、有限的改造，试图模拟当时的波动环境。这确实超出了常规流程，但所有操作都记录了安全日志，并采取了必要的防护措施。”
他的话语真真假假，将一次颠覆性的突破，轻描淡写地包装成了对已有获奖成果的“深入验证”和“偶然发现的后续研究”。既解释了设备改装，又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那足以震撼任何技术人员的、实实在在的惊人发现上。
王主任怔住了，他的目光被屏幕上的图像牢牢吸住。他虽然行政出身，但基本的科学素养让他能直观地感受到那片微观结构所蕴含的不凡。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身体前倾。
张主任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一时找不到任何切入点。他原本想抓住违规改装大做文章，却被陈默用一项看似更重大的、与获奖项目直接相关的“验证性发现”给堵了回来。
那个年轻的科员也好奇地凑过来看屏幕，发出低低的惊叹。
实验室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逆转。
陈默站在屏幕旁，灯光照亮他平静的侧脸。
“关于这种结构的初步性能仿真数据，以及它与获奖项目性能提升之间的关联性分析，”他看向王主任，语气依旧平淡，“如果委员会需要，我们也可以一并提交。”
王主任看着屏幕，又看看陈默，再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张主任，沉吟了片刻。
“嗯……”他清了清嗓子，“这种探索精神……值得肯定。但设备安全规范必须遵守！所有改装必须立刻报备，通过安全评估！”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依旧保持着官腔，“至于这些……新的发现和数据，整理一份详细报告，作为获奖项目的补充说明提交上来。”
他又询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态度已然不同。
审查最终草草收场。王主任带着科员离开时，甚至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显微镜屏幕。
张主任落在最后，他经过陈默身边时，脚步停顿了一下，目光阴沉地看了陈默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快步跟了上去。
实验室的门重新关上。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
赵刚猛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李维瘫坐在椅子上，感觉衬衫已经被冷汗湿透。孙淼默默地将那叠文献从图纸下抽出来，手指微微发颤。
陈默走到那台显微镜前，屏幕上的微观森林依旧静静绽放。
他伸出手，关掉了显微镜的电源。
屏幕瞬间变黑，映出他和他身后学生们疲惫而苍白的脸。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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