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备处的指控邮件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发出层层证据涟漪后，并未立刻激起预期的惊涛骇浪，反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校纪委和教育厅的自动回复邮件冰冷而程式化，仿佛那些关乎一个团队清誉和未来的申诉，只是汇入庞大官僚机器中的无数比特流之一。
这种沉默比直接的对抗更令人窒息。实验室里，空气黏稠得如同胶质。张浩像一头困兽，烦躁地踱步，脚步沉重，时不时用拳头砸一下自己的大腿，发出沉闷的声响，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因无处发泄的怒气而微微颤抖。李明坐在电脑前，屏幕停留在邮箱界面，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刷新着页面，眼球因长时间紧盯屏幕而布满血丝，干涩发烫。王磊则缩在角落，抱着膝盖，将下巴抵在膝头，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仿佛生怕一点动静就会打破这脆弱的平静，引来更坏的结局。
陈默依旧是最平静的那个。他擦拭着那台立下汗马功劳的拼凑服务器，指尖拂过粗糙的焊点和手工打磨的散热片，金属微凉的触感和熟悉的尘埃味，让他胸腔里那点因外界压力而产生的滞涩感稍稍舒缓。他在等待。不是等待对方的反应，而是等待一个时机。
第三天下午，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终于被打破。
来的不是设备处的工作组，也不是系主任的助理，而是学校党委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和人事处的处长。两人没有提前通知，直接来到了实验室门口。
副主任是个面容和煦的中年女性，说话带着一种体制内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腔调。处长则略显严肃，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陈默老师吧？恭喜啊！”副主任一进门就笑着开口，目光扫过实验室简陋的环境和桌上那尊金奖杯，语气真诚了许多，“你们这次可是为学校立了大功，长了脸面！校长办公会上都专门表扬了！”
人事处长接过话头，语气正式了些：“陈老师，根据你在省级重大赛事中取得的突出成绩，为学校赢得极高荣誉，经校党委研究决定，并报请上级主管部门批准，决定破格晋升你为副教授职称。这是聘任文件。”
他将档案袋递给陈默。薄薄的几张纸，却代表着无数青年教师熬年头、拼论文、争破头也难以企及的高度。
张浩的踱步猛地停住，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声地张开。李明刷新邮箱的手指僵在半空，呼吸骤然屏住，干涩的眼球愣愣地转向那份文件。王磊猛地抬起头，下巴从膝盖上滑落，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陈默接过档案袋，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质感。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平静地道谢：“谢谢学校肯定。”
副主任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人才是学校最宝贵的财富。对于一些不合理的、甚至是别有用心的干扰，学校的态度是明确的：绝不让流汗又流泪的英雄受委屈！之前设备处那边的一些小误会，已经处理了，相关责任人会做出深刻检讨。”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一场险些致命的指控定性为“小误会”。但背后的意味，不言自明——学校高层选择了站队，至少在明面上，站在了能为学校带来巨大声誉的陈默这一边。
两位领导没有多待，又勉励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他们带来的消息像一阵强风，瞬间吹散了实验室里连日的阴霾。
“老……老师！副教授！”张浩终于反应过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激动声响，一拳砸在掌心，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在傻笑，“咱们赢了！那帮龟孙子认输了！”
李明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些天积压在胸腔里的所有郁结都吐出去，冰凉的指尖终于恢复了一点温度，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亮得惊人。王磊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腿还有些发软，但脸上已经焕发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潮红。
喜悦和激动像温暖的潮水，短暂地漫过了之前的焦虑和不安。
陈默拆开档案袋，抽出那份聘任文件。白纸黑字，红色公章。他的目光在“副教授”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落在那略显熟悉的、打印文件的纸张上——这种特定型号的办公用纸，他前几天刚在系主任助理拿来的那份“经费调整方案”上见过。
胃里那根弦，几不可查地又绷紧了一环。
破格提拔是真实的，学校的支持在当下也是真实的。但这份文件，又何尝不是一张更高级的“经费方案”？一种更体面的捆绑和安抚。将他更高的职称、更大的声誉，更紧密地与学校利益绑定在一起。那些校外的橄榄枝，想要撬动他，需要付出的代价自然也就更大。
“今晚聚餐！我请客！必须庆祝！”张浩兴奋地嚷嚷着，已经开始掏他那干瘪的钱包。
“对！庆祝！”李明和王磊也激动地附和。
陈默没有扫他们的兴，点了点头：“你们先去老地方点菜。”他将文件重新塞回档案袋，放在桌角，“我处理点事，随后就到。”
学生们欢呼着，勾肩搭背地冲出了实验室，脚步声和笑闹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充满了年轻的、未被彻底侵蚀的活力。
实验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将空气中的浮尘照得纤毫毕现。
陈默走到窗边。楼下，那些之前停着的陌生车辆大部分已经消失，仿佛随着一纸任命而悄然退潮。但就在街对面拐角的阴影里，一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地停着，车窗反射着夕阳，看不清里面。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短信，来自一个未知号码。
【陈副教授，恭喜。树大招风，高处更需留意脚下根基是否牢固。星海不会轻易放手，他们更喜欢从内部瓦解目标。小心你身边的人。】
短信内容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刚刚升腾起的些许暖意。
几乎同时，办公室的固定电话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在寂静中格外惊人。
陈默走过去，拿起听筒。
“陈默吗？”电话那头传来系主任张教授的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和蔼，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亲热，“听说好消息了！破格副教授！实至名归啊！我就一直跟上面说，你是我们系里最有潜力的青年才俊！”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听筒紧贴耳朵，能清晰地听到对方那边细微的电流杂音，以及一种不易察觉的、压抑着的呼吸声。
“之前底下人办事不利，闹出些不愉快，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已经严厉批评过他们了！”张主任笑呵呵地说，仿佛之前的种种刁难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误会，“现在好了，你是副教授了，以后系里的科研重担，你可要多挑一挑啊。正好，下个学期有几个重要的合作项目，我都给你留着……”
热情的话语之下，是试图重新将他纳入掌控的急切，以及一种“既然无法打压那就充分利用”的精明算计。
陈默的指尖冰凉地握着听筒，目光落在窗外那辆静止的黑色轿车上。
“谢谢主任。”他淡淡地回应，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项目的事，按流程和规矩走吧。”
电话那头的笑声停顿了半秒，随即又更加热情地响起：“对对对，按规矩来！你放心，资源肯定向你倾斜！那就这样，不打扰你了，赶紧去和学生们庆祝吧！”
电话挂断。忙音单调地响着。
陈默放下听筒，塑料外壳上留下他清晰的指印。
破格的职称，学校的青睐，暗中的警告，上司的拉拢，未知的威胁……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更加复杂而危险的网，在他真正踏入更高舞台的那一刻，悄然收拢。
他看了一眼桌角那份沉甸甸的聘任文件，又看了一眼窗外那辆融入暮色的黑色轿车。
然后，他关掉实验室的灯，锁上门，走向学生们等待的、充满烟火气的餐馆。
身后的黑暗里，新的棋局刚刚开始。
而棋盘之下的暗流，远比台面上的厮杀更加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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