颁奖典礼的礼堂穹顶高阔，巨大的水晶吊灯将下方映照得一片辉煌，却驱不散某种沉滞的、公式化的空气。空气中漂浮着高级地毯的纤维味、香水味、以及一种精心调配的、用于大型场合的清新剂若有若无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鼻腔发痒的怪异味道。
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人，获奖团队、各界嘉宾、媒体记者，每一张脸上都挂着得体的微笑，掌声规律性地响起，像被精确编程过。聚光灯圈出舞台中央一小片过于明亮的区域，那里铺着猩红的地毯，等待着最终的加冕。
陈默和他的三个学生坐在靠前的位置，与周围光鲜亮丽的人群相比，他们显得格格不入。张浩绷紧的肩背肌肉将廉价的西服撑得有些变形，他不停地调整着领口，感觉那布料粗糙磨人，呼吸都带着被束缚的滞涩感。李明镜片后的眼睛快速扫视着周围那些企业代表和学者，眼球因缺乏睡眠和过度兴奋而干涩发热，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着复杂的节拍。王磊则正襟危坐，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上，指节泛白，小腿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身下的绒布座椅布满尖刺。
陈默坐在他们中间，像一块沉入喧嚣海洋的礁石。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舞台上，却又仿佛穿透了那里，落在更远、更虚无的地方。昂贵的香水味让他胃部微微不适，那是一种与实验室里金属和臭氧味道截然相反的、浮华的气息。
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铜奖、银奖名单逐一宣布，获奖团队上台，接过奖杯证书，与颁奖嘉宾握手，合影，笑容标准。掌声一次次响起，又一次次落下。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金奖。全场的气氛似乎又绷紧了一层。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音响放大，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悬疑感：“下面，我宣布，获得本届省级大学生科技创新大赛最高荣誉——金奖的是——”
短暂的停顿，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灯光在几个热门团队区域扫过，包括张涛那边。张涛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眼角肌肉的细微抽搐泄露了内心的激荡。
“——来自南江工业大学的陈默老师及其团队！他们的项目‘新一代高性能分布式校验协议’，以其颠覆性的架构设计和卓越的性能表现，征服了所有评委！”
聚光灯猛地打在陈默他们身上，刺得人睁不开眼。巨大的掌声和欢呼声瞬间爆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和真诚许多倍。
李明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像是缺氧的人终于呼吸到第一口空气，眼球瞬间被涌上的热意模糊。张浩“嚯”地一下站起来，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也浑然不觉，只是狠狠挥了一下拳头，古铜色的脸庞涨得发紫，脖颈上的血管突突直跳。王磊则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砸在紧紧交握的手背上。
陈默缓缓站起身。他拍了拍张浩绷紧如铁的后背，又扶起被带倒的椅子，动作稳定得不带一丝颤迹。他示意三个几乎无法正常走路的学生跟上，率先走向那片过于明亮的舞台。
每一步都踩在柔软的红毯上，却仿佛能感受到脚下舞台骨架冰冷的坚硬。无数的闪光灯咔嚓作响，白光频繁闪烁，灼烧着视网膜。掌声和欢呼像潮水般包裹过来，几乎要淹没听觉。
颁奖嘉宾是省里主管科技的一位领导，还有大赛评委会主席。奖杯被递到陈默手中，沉甸甸的，金属冰凉的温度透过底座瞬间传入掌心，那重量超乎意料，压得他腕骨微微一沉。证书的纸张厚实挺括，边缘几乎割手。
握手，合影。领导的笑容亲切，说着鼓励和赞赏的话，声音透过喧嚣模糊地传来。陈默微微颔首，回应得简短而克制，他的目光越过领导的肩膀，落在台下。
他看到了龙腾科技的赵经理，正在用力鼓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一种投资成功的笃定。他也看到了星海科技的那几个人，面色阴沉如水，尤其是那个负责人，嘴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隔着人群死死钉在他身上。
他还看到了坐在角落的刘教授，老人没有鼓掌，只是微微颔首，花镜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远比周围的狂热更让陈默心头微沉。
流程结束，他们捧着奖杯和证书下台。媒体的长枪短炮立刻围了上来，问题像雨点般砸来。
“陈老师，请问您的协议灵感来源是什么？”
“有消息说国内外多家巨头已经对您的技术表示浓厚兴趣，您会选择合作还是自主产业化？”
“作为一所普通院校的团队，击败众多顶尖学府，您有什么感想？”
刺眼的闪光灯不停闪烁，话筒几乎要戳到脸上。李明试图组织语言，却被更汹涌的问题打断，涨红了脸。张浩下意识地用壮硕的身躯挡开过于逼近的记者，引来几声不满的抱怨。王磊则完全缩在了后面，脸色发白。
陈默抬起手，虚挡了一下几乎怼到下颌的话筒。他的动作并不激烈，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冷硬，让最激动的记者也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瞬。
“技术细节已在展示环节说明。”他的声音透过嘈杂，清晰却冰冷，没有任何获胜后的狂喜，“产业化并非当前重点。至于感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急切的脸，“我的学生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
他的回答像冰水，浇熄了媒体狂热的八卦之火。记者们有些愕然，随即又试图挖掘更多爆点。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会务组服装的工作人员挤了进来，语气急促地对陈默说：“陈老师，麻烦您和您的学生这边请，组委会和几位重要领导想单独和你们交流一下，关于项目后续……”
工作人员的声音不大，但“组委会”、“重要领导”这几个字眼，立刻让周围的媒体更加兴奋。
陈默的视线掠过这个工作人员略显急促的表情和过于光滑崭新的工牌，胃部那根弦无声地绷紧。他微微侧身，对三个学生低声道：“跟着我，别走散。”
他们跟着工作人员挤出媒体的包围圈，穿过礼堂侧面的走廊。喧闹声被厚重的门隔绝在身后，走廊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和不甚明亮的光线。脚下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安静得有些压抑。
工作人员引着他们走向一间挂着“贵宾接待室”牌子的房间。就在他的手即将推开那扇厚重的实木门时，陈默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门把手旁边几乎难以察觉的一点细微划痕上，又快速扫过走廊尽头一个伪装成烟雾报警器的微型摄像头，红色的指示灯微弱地亮着。
“等一下。”陈默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工作人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转过身，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陈老师，领导们都在里面等着呢。”
“哪个部门的领导？具体想了解哪方面的后续？”陈默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审视的压力。
工作人员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这个……进去就知道了，主要是表示祝贺和关心……”
“项目所有技术细节和规划，已在申报材料中完整提交。”陈默向前半步，挡在了三个学生身前，离那扇门更近了些，“如果组委会或领导有任何疑问，可以通过正式渠道沟通。”
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冰凉的门把手上，指腹感受到金属的冷硬和一丝极其细微的、高频的震动——门后，绝不是空无一人。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走廊另一端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
赵经理带着两个助理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歉意：“哎呀！陈老师！可找到你们了！怪我怪我，之前忘了跟你们说，我们龙腾的王总特意从总部赶过来，就在隔壁会议中心，就想当面恭喜你们一下，机会太难得了……几位领导那边，我已经沟通过了，他们表示理解，让你们先过去……”
他的话又急又快，不由分说地插入了陈默和那工作人员之间，巧妙地隔开了双方，同时对着那位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
工作人员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赵经理看似热情实则强硬的态度下，最终还是勉强点了点头，眼神阴鸷地瞥了陈默一眼，转身快步离开，背影透着仓促和狼狈。
赵经理这才松了口气，转向陈默，笑容真诚了许多，压低声音道：“陈老师，这边请。王总确实来了，也是真的想见见你们。刚才那边……”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陈默的指尖从冰凉的门把手上移开。他看了一眼赵经理，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走吧。”他对三个惊疑未定的学生说道，率先跟着赵经理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金色的奖杯在李明的怀里沉甸甸地坠手，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清晰传来。张浩回头瞪了一眼那扇紧闭的贵宾室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告般的咕噜声。王磊小跑着跟上，不断回头张望，仿佛那扇门会突然打开，冲出什么可怕的东西。
走廊的光线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他们一行人远去的脚步声。
那扇未曾被推开的门后，究竟藏着什么？那沉甸甸的金奖背后，重量似乎远不止金属和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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