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刮过荒芜的十里坡。
箫景轩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小女孩,苗苗。
五岁的孩子经不起这一般折腾,早就已经在他的怀中沉沉地睡去,只是那小小的眉头,即使在梦中也不安地紧蹙着,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好像是在呼唤着“姐姐”或者是“爹爹”。
箫景轩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豆豆的身影和眼前苗苗稚嫩的脸庞重叠,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是他不能停下,更不能倒下。
从烟雨楼那布满湿滑苔藓,和蛛网的密道中挣扎而出时,他身上的那一件原本质料尚可的青衫,早就已经被勾破多处,沾满了泥污和难以名状的浊渍。
左臂上一道被密道中尖石划开的伤口,虽然经过简单的包扎,但是仍然在隐隐地作痛,随着每一次急促的呼吸和奔跑的动作,撕扯着他的神经。
林风最后那急促而压低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箫兄,快走,城外十里坡,土地庙!有人在彼处接应!”
他那眼神中的急切与真诚,在当时那般混乱危急的情况下,由不得他细细地分辨。
苏芷柔那看似倾尽全力的协助,林风恰到好处的指引……
这一切此刻回想起来,竟然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而他,抱着亡妻的妹妹,怀揣着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账簿,正一头撞向一张大网的中心。
但是他还有选择吗?身后是烟雨楼可能的追兵,是那暗处之敌如附骨之蛆的追踪,是史王妃麾下,那一些无孔不入的爪牙。
城内已经是天罗地网,唯有这城外这十里坡,这看似绝路的土地庙,或许还藏着一线渺茫的生机——
或者也许,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目光如鹰隼一般扫过四周。
十里坡地势起伏,枯木怪石林立,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风声穿过其间,发出呜咽一般的怪响。
那一间破败的土地庙,就孤零零地矗立在坡顶,残垣断壁,庙门半塌,仿佛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张开了腐朽的大口。
他没有立刻靠近。
箫景轩借着地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绕着小庙转了约有半圈,仔细探查。
庙外有新鲜的车辙印,虽然被刻意地用枯枝扫过,但是仍未完全掩盖。
那印辙不止一辆,是马车,还有几匹马的蹄印,凌乱地分布在庙后辙,不易察觉的角落。
空气中,除了泥土和腐烂草木的味道,还隐约飘散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荒郊野岭的诡异的香气——
好像是某种高级的熏香,虽然极淡,却未能逃过箫景轩高度警觉的感官。
这个庙里一定有人!
而且绝非普通的接应之人,更不可能是林风口中所谓的“自己人”。
这一般的排场,倒像是哪一位大人物亲临。
他的心迅速地沉了下去。是史王妃的人抢先一步了?还是按察使司收到了风声?亦或是……
那位看似柔弱的烟雨楼主苏芷柔,终于撕破了伪装?
怀中的苗苗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脑袋在他的颈窝处蹭了一蹭。
箫景轩立刻屏住呼吸,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眼神却愈发锐利。
不能进去。这分明是请君入瓮。
他缓缓地后退,试图悄无声息地,远离这一片杀机四伏的区域。
然而,就在他退到第三棵枯树旁边之时,脚下一块松动的石头猛地一滑!
“咔哒。” 这一声轻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地清晰。
箫景轩的身形一瞬间僵住。
几乎是同一时间,“咻咻咻!” 数支弩箭,从土地庙的方向破空射来,精准地钉在他刚才站立之处,和周围可能闪避的区域!
而且那箭弩劲力十足,绝非普通的弓手!
暴露了!
箫景轩抱着苗苗,一个狼狈的侧扑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的箭矢,碎石和枯枝硌得他生疼。
苗苗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哇……爹爹!怕!苗苗怕!”
孩子的哭声在死寂的荒野中,格外地刺耳。
“呵呵呵……” 一阵娇柔婉转,却又带着冰冷煞气的笑声,从土地庙中传了出来。
半塌的庙门被彻底地推开,一道窈窕的身影,在数名劲装黑衣护卫的簇拥之下,缓步地走了出来。
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一袭华贵的云锦宫装,外罩狐裘披风,发髻高绾,珠翠琳琅。
面容娇美,眼波流转之间,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和戏谑。
她正是烟雨楼主——苏芷柔!
她的身旁站着面无表情的林风,以及一位身材高瘦、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老者。
那老者手指枯瘦,指尖微微泛着不正常的青色,气息绵长,显然是个内家高手。
“箫大侠,真是让芷柔好等啊。” 苏芷柔笑吟吟地说道,声音依旧柔美,却再也没有半分烟雨楼中的温婉善意。
“这十里坡风大天寒,何必在外面徘徊?不如进庙里来,喝一杯热酒,暖暖身子,顺便……将王妃娘娘想要的东西交出来。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芷柔或可求娘娘开恩,留这孩子一个全尸。”
她的话语轻柔,内容却恶毒至极。
箫景轩缓缓站起身,将吓得瑟瑟发抖、不停哭泣的苗苗,紧紧地护在身后,眼神冰冷地扫过苏芷柔、林风以及那个阴鸷的老者。
他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
果然是一个陷阱!林风的指引,根本就是为了将他们叔侄二人逼入这个绝地!
也是为了那摆脱烟雨楼纠缠的按察司使。
“苏楼主,真的是好算计。” 箫景轩的声音沙哑却沉静,听不出一丝毫的慌乱,
“箫某竟不知,烟雨楼何时成了史王妃的走狗了?”
苏芷柔掩口轻笑:“箫大侠此言差矣。良禽择木而栖。王妃娘娘能给的,远比你那虚无缥缈的‘天听’要多得多。更何况……”
她眼神蓦地一冷,“那账簿本来就是不祥之物,留在你的手中,只会招来杀身之祸。不如交由娘娘处置,你我也算结一个善缘。”
“善缘?” 箫景轩冷笑道,“用我妻子的命,和这个小孩子的命来结吗?”
林风似乎略有迟疑,低声道:“楼主,何必多言,拿下便是……”
苏芷柔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急什么?猫捉老鼠,总要玩够了才好吃的。”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箫景轩的身上,特别是他的胸前。鼓囊囊的位置——
那里贴身藏着那一本至关重要的账薄。
“箫景轩,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已经是无路可走。莫非还指望着,那个在北境就被耍得团团转的玄狼卫影七,能够来救你?他此刻自身难保了。”
话音未落,那阴鸷老者突然动了!
身形如鬼魅一般飘忽,枯瘦的手指,直取箫景轩的咽喉,速度快得惊人!
箫景轩早有防备,虽然抱着苗苗,身形却不退反进,脚下步伐一错,险险地避开这致命的一击。
同时右腿如鞭抽出,扫向老者的下盘。
他的武功本来就不弱,盛怒之下,力道更是刚猛。
老者轻咦一声,似乎没有料到箫景轩,他带着孩子还能有如此的反应和力道。
立刻。变抓为拍,一掌印向箫景轩的膝盖。
“砰!” 地一声闷响。
箫景轩只觉有一股阴寒的内力,透体而入,整条右腿一瞬间酸麻,踉跄着后退数步,气血一阵翻涌。
这老者的内力极其诡异且阴毒!
“阴煞手崔公公?” 箫景轩咬牙道,一下子认出了这失传已久的阴毒武功。
老者发出一声夜枭一般的怪笑:“小子有点眼力呀。乖乖地交出东西来,咱家给你一个痛快。”
与此同时,周围的黑衣护卫们,也手持兵刃,缓缓地围拢上来,封死了所有的退路。
苗苗的哭声更加响亮,充满了恐惧。
绝境!真正的绝境!
箫景轩的心念电转,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办呢?必须制造混乱!趁乱再脱身!
他猛地探手入怀,却不是取出账薄,而是抓出了一把散碎银子和几块火石,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四周撒去,同时大喝一声:“账薄在此!谁抢到就归谁!”
银光闪闪,在月光下颇为诱人。
那一些围上来的护卫们,下意识地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就连崔公公和苏芷柔的视线,也有一瞬间的游移!
就是现在!
箫景轩毫不犹豫,转身将轻功施展到极致,不是向坡下跑,而是向着坡顶的另一侧,更茂密的一片乱石枯林冲了过去!
那里地势更复杂,或许有一线生机!
“这小子想逃跑?” 崔公公怪叫一声,率先追了过去。
苏芷柔脸色一沉道:“废物!追!绝不能让他跑了!放箭!”
更多的弩箭射了过来,但是箫景轩的身形,在乱石间忽左忽右,弩箭大多落空,钉在石头上迸出火星星。
然而,带着一个孩子,他的速度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
崔公公的身法又极快,几个起落,便已经追近,阴寒的掌风,再一次袭向箫景轩的后心!
箫景轩感到背后恶风不善,猛地将苗苗往身前的一块巨石后面一塞,厉声道:
“苗苗躲好!别出来!” 随即拧身拔剑,格挡崔公公的毒掌。
“铛!”
剑掌相交,竟然发出金铁之声!
箫景轩只觉得一股巨力,夹杂着透骨的阴寒,顺着剑身传来,长剑几乎脱手,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直涌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
但他也借力向后飘退,再一次拉远了一点点距离。
“爹爹!” 苗苗从石头后面探出小脑袋,哭喊着。
“进去!” 箫景轩见到苗苗如此,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候,异变陡生!
“噗嗤!”
一声轻微的利刃入肉之声响了起来。
紧追不舍的崔公公的身形猛地一滞,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截染血的刀尖,从他的前胸透出来了!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黑影。黑影无声无息,,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部分,出手却狠辣果决至极。
“你……” 崔公公艰难地想回头去看看,到底是谁。
那黑影的手腕一拧,长刀绞碎内脏,随即猛地抽了出来。
崔公公哼都未哼一声,便软软地倒了下去,眼中凝固着惊愕与不甘。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正欲扑上来的苏芷柔和那一些黑衣护卫。
黑影斩杀崔公公后,毫不停留,直接扑向最近的两名黑衣护卫。
刀光如匹练一般闪过,那两名护卫甚至来不及反应,便已经喉间喷血,倒地身亡。
动作干净利落,狠辣精准,完全是战场搏杀的风格!
“玄狼卫!” 林风失声惊呼道,声音带着一丝恐惧。
苏芷柔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不可能!他们应该被引开了!”
黑影并未理会他们,而是迅速地靠近箫景轩,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箫先生,跟我走!我是影七的人!”
箫景轩的心中一震!影七?他果然还有后手!
但是?此刻形势危急,不容他细思。这黑衣人武功极高,出手相助也的确是事实。
“苗苗!” 箫景轩一把抱起吓呆的孩子。
“这一边!” 黑衣人短促地说道,手中长刀一挥,逼退一名试图靠近的护卫,率先向乱石林深处掠过去。
箫景轩毫不犹豫,紧随其后。
“拦住他们!放箭!快快放箭!” 苏芷柔气急败坏地尖叫道。
弩箭再一次攒射,但是黑衣人身法诡异,总能巧妙地利用地形,避开大多数的箭矢,还不时挥刀格挡。
箫景轩紧跟着他的步伐,也感到压力骤减。
然而,乱石林的范围并不大,很快他们就冲到了边缘,前面是一处陡峭的断坡,坡下传来湍急的水声——
是一条冰冷的河流。
后面有追兵,前面是断崖激流。
“跳下去!” 黑衣人毫不犹豫地说道,“河下有暗流,可通往下游!这是唯一生路!”
说罢,他率先纵身跳跃而下!
箫景轩回头看了一眼,那后面正疯狂追来的苏芷柔等人,火光下她的面容几乎扭曲了,可怕得很。
他不再犹豫,将苗苗紧紧地裹在怀里,用披风遮住,一咬牙,也跟着跳下了陡坡!
冰冷刺骨的河水,一瞬间将他淹没,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让他晕厥。
他死死地抱着苗苗,奋力挣扎出水面,湍急的水流,立刻裹挟着他向下游冲去。
他隐隐约约地看到前方,那个黑影也在水中起起伏伏,似乎在指引着方向。
耳边还能听到坡顶上,苏芷柔愤怒的吼叫声:“下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特别是那一本账簿!”
冰冷的河水无情地带走体温,伤口遇水更是疼痛钻心。
箫景轩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努力保持着清醒,顺着水流向下漂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力竭沉没之时,前方出现了一个旋涡,那黑影向他打了一个手势,随即被旋涡卷了进去。
箫景轩一咬牙,也护着苗苗,被卷入旋涡。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感到身体被冲入一条水下的暗道,又经过一段艰难的潜行,终于浮出了水面。
这里似乎是一个隐蔽的河滩,位于一处山崖之下,外面很难发现。
那个黑衣人已经站在岸边了,正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他扯下了面巾,露出一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颊,左边脸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眼神锐利如狼。
箫景轩抱着几乎冻僵、不停打着哆嗦的苗苗,艰难地爬上岸来,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黑衣人走了过来,检查了一下苗苗的情况,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皮囊,递给箫景轩:“给她喝一点,暖暖身子,他是淡酒。”
箫景轩则警惕地看着他,没有接。
黑衣人似乎理解他的顾虑,自己先喝了一口,才再一次递了过来:
“我叫灰隼,是影七大人的属下。大人料定烟雨楼不可信,林风必有诡计,十里坡必是陷阱,故命我暗中尾随,相机接应。可惜对方人手众多,崔老鬼更是难缠,未能更早地出手,让先生受惊了。”
他的语气平静直接,带着军人特有的干练。
箫景轩才稍稍放下心来。
接过皮囊,小心地给苗苗喂了一小口。
辛辣的液体下肚,苗苗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总算恢复了一丝血色,依偎在箫景轩怀里,怯生生地看着灰隼。
“多谢……相救。” 箫景轩声音沙哑,“影七大人他……”
“大人为了引开暗桩以及按察使司的耳目,故意暴露行踪,此刻应当已经在安全之处了。”
灰隼言简意赅,“此地不宜久留。苏芷柔的人应该很快会沿河搜索下来。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去哪里?” 箫景轩问道,此刻他确实已无去处。
灰隼的目光扫过箫景轩紧紧地护着的胸前:“先生身上之物,关乎重大。大人交代过,若救得先生,便带先生去一个地方。那里或许有人,能真正地助先生将东西送至天听。”
“什么地方?谁?” 箫景轩追问道。
灰隼沉吟了一下,低声道:“‘聆风阁’。至于见谁……到了先生便知道了。此地主人,与史王妃一系素有旧怨,且忠于皇室,或可信赖。但此事绝密,沿途必须万分小心。”
聆风阁?箫景轩从来都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是影七和灰隼此次救了他和苗苗的性命,暂时似乎没有恶意。
而且,他确实需要一个新的、可靠的助力。
账簿在他的手中,如同一块烫手的山芋,仅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将其送至京城,更别说是面呈皇帝。
他看了一眼怀中惊魂未定的苗苗,又想到生死未卜的妻子豆豆,心中一阵刺痛。
他必须走下去,为了豆豆,为了苗苗,也为了揭开史王妃的罪证。
“好。” 箫景轩深吸一口气,挣扎着站起来,“我跟你去。”
灰隼点点头:“先生能信我便好。我们需要换一条路走,避开官道。请跟我来。”
他率先走向河滩另一侧的岩壁,那里看似毫无通路,但是他在几块岩石后摸索了一下,竟然推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里面似乎是一条古老的秘径。
“这一条小路鲜为人知,可绕过十里坡,直达官道另一侧的山区。我们在那里有接应的马匹。” 灰隼解释道。
箫景轩不再多言,抱着苗苗,弯腰钻进了缝隙。
灰隼紧随其后,并将入口重新掩盖好。
黑暗的秘境中,只有三人细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前途未卜,危机四伏,但是至少,暂时又从鬼门关逃出了一步。
账薄依旧贴身藏着,冰冷而沉重。
箫景轩知道,通往京城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与陷阱。
而这一场围绕账薄的争夺,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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