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的喧嚣,像是沸腾的油锅,将无数细碎的人声炸得噼啪作响。
林风走在其中,却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这寒意不来自夜风,而是源于他用凡尘道种感知到的,那万家灯火下无数心灵深处共通的寂静。
那是一个个深不见底的“空位”,它们如饥饿的旋涡,无声地吞噬着人们做出决断的勇气。
一个卖炊饼的小贩与顾客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却双双泄了气,喃喃自语:“唉,要是有个神仙老爷给评评理就好了。”一句话,像一根无形的引线,点燃了林风心中的明悟。
他们烧了庙宇里的泥塑神像,却亲手在自己的心田里,为那虚无缥缈的神明,留下了最尊贵、最核心的位置。
九天之上,一轮清冷的弯月旁,姬无月凭虚而立,黑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
她感受到了林风心头那股难以言喻的沉郁,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拯救的羔羊,主动走向了另一座屠宰场。
她的她双臂张开,引动了那禁忌的“幽冥归心术”。
以自身仅存的魔神精魄为灯芯,将体内流淌的残存魔血悉数点燃。
霎时间,她的身躯化作一个巨大的光茧,亿万点殷红如萤的微光从她体内迸发,如一场盛大的血色蒲公英,悄无声息地飘向人间九域。
这些血光并非夺魂摄魄的魔物,它们潜入凡人的心窍,不为操控,只为点燃一缕被遗忘的火种——那名为“我亦可主”的执念。
风拂过田埂,酣睡的老农在梦中狠狠攥紧了拳头;光掠过绣楼,待嫁的少女猛地睁开眼,盯着镜中模糊的自己;夜巡的更夫打了个寒颤,挺直了险些被疲惫压垮的腰。
姬无月感受着这一切,她的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墨染霜,每一缕血光的飘散,都在剥夺着她的寿元。
她却笑得愈发畅快,对着空无一人的夜空低语,那声音仿佛是对着整个世界,也像是只说给林风一人听:“跪拜祈求的懦夫,不配活在你的世界里。你们的命,没人能替你们活,更不配由谁来等!”
与此同时,尘世的某个不起眼的街角,洛倾城素衣盘坐,气息微弱。
她没有姬无月那般撼天动地的手段,却用自己残存的星命之力,如一根最纤细的蛛丝,轻轻探入了那条奔流不息的集体意识之河。
河水浑浊,充满了迷茫、恐惧与依赖。
她逆流而上,“看”到了那无数“空位”的源头。
那并非天道设下的枷锁,也不是神明留下的烙印。
它源自太古,在一次次洪水、大旱、兽潮、瘟疫的滔天灾劫中,凡人为了活下去,一次次地将决定生死的权力让渡给更强大的存在——图腾、巫祝、帝王,乃至神明。
这种割舍“自主权”的行为,像是一种可以遗传的伤痛,代代相传,最终演变成了集体潜意识里一种“习惯性的退让”。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她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叹:“他们不是需要神……他们只是,再也不信自己了。”
林风收回了望向天际的目光,他知道姬无月做了什么,也隐约感知到了洛倾城的探查。
一个在用烈火烹油的方式激发人性的刚烈,一个则揭示了病根的所在。
而他,需要做的,是为这些被点燃的火种,寻找到一个可以持续燃烧的炉膛。
他取出了那块历经万民悲欢的“凡人泥”残坯,它依旧朴实无华。
林风没有注入任何灵力,而是走入市集,用道种之力收集那些最原始、最鲜活的情绪。
他“取”来顽童为了一颗糖果争抢时发出的愤怒嘶吼,“借”来老农在暴雨前抢收麦子时对老天爷的咒骂,“捻”入寡妇决定改嫁前夜,那辗转反侧、充满矛盾与决心的叹息。
这些驳杂而充满生命力的意志,被他揉捏进凡人泥中,炼成了一枚巴掌大小、毫不起眼的石引,他称之为“自主引”。
次日,林风命弟子在城中最热闹的十字街头,搭起了一座简陋的木台,名为“决断坛”。
坛上没有香炉,没有供品,只有一张粗糙的方桌和两把长凳,以及那枚被放置在桌子中央的“自主引”。
规矩很简单:凡有争执难断之事,皆可上台,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清缘由,由台下众人投票定夺。
但凡上了台,无论结果如何,双方都必须遵守,不得反悔。
起初,百姓只是围观,指指点点,没人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直到一对父子为了一分田界的归属,在台下先动起手来。
被弟子们劝上台后,两人依旧吵得不可开交。
老农说地契上写得明明白白,儿子却说父亲老眼昏花,量错了步数,还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
台下的看客们听得津津有味,很快分成了两派,互相辩驳。
投票的结果,竟是儿子以微弱的优势胜出。
老农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一拍桌子,那“自主引”随之微微一颤。
他指着自己儿子的鼻子,又指着台下支持儿子的街坊,怒吼道:“你们懂个屁!那地是我一锄头一锄头开出来的,旁边的水渠是我挖的!投什么投?老子自己定!这事不靠天,不靠地,更不用靠你们这群毛头小子!”说罢,他拉着一脸错愕的儿子,径直走下台去,重新丈量田界去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却无人觉得老农是在耍赖。
林风站在远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老农在最后一刻,亲手从心里搬走了那尊无形的神像,将决断的权柄,重新握回了自己手里。
城西的贫民窟,一间漏风的茅屋里,姬无月苍白着脸,看着病榻上一名奄奄一息的少年。
少年身患重病,家人已无力医治,他自己也放弃了求生的欲望,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嘴里念叨着:“救世主啊,快赐下神药吧……”姬无月走到他跟前,面无表情地伸出皓腕,锋利的指甲划过,一滴殷红中带着淡淡金芒的血珠滴入少年那碗浑浊的汤药中。
这滴血蕴含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本源,却非为了疗伤。
少年喝下后,只觉一股暴戾的怒火从心底烧起,而非神药带来的暖意。
他惊恐地看着姬无月,却见她冷笑道:“你连恨我都做不到,还想被谁拯救?一个连自己的命都懒得扛的废物,就算神佛亲至,也只会嫌你碍眼。”
这番恶毒的话语,比任何病痛都更刺骨。
少年眼中的空洞被愤怒填满,他挣扎着坐起,用尽全身力气,一掌打翻了床边的药碗,对着姬无月嘶吼:“我的命……是我的!不用你管!我自己扛!”吼声力竭,人也昏了过去,但那微弱的呼吸却奇迹般地平稳了许多。
姬无月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疲惫而满足的笑容,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佝偻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妪。
决断坛前的争执者越来越多,从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到商铺经营的理念之争,五花八门。
林风发现,渐渐地,再也听不到有人提起“天意如此”、“命中注定”这样的话了。
人们开始学习如何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诉求,如何用道理和事实去说服别人。
他立于人群之后,看着一张张因争辩而涨红的脸,低声自语:“饭要自己一口口吃,才会香。这心啊……也得靠自己一点点填满。”
而在尘世最深沉的喧嚣之下,那枚被他命名为“新薪石”的神秘石块,静静地悬浮于他的识海之中,微微震颤。
在那四行古老的刻痕之下,一缕新的光芒缓缓凝聚,最终,形成了第五行模糊的字迹:“……空,才是开始。”
林风收回心神,目光再次投向决断坛。
他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正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最初,人们上台是为了解决问题,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纯粹是作为看客而来。
他们的兴趣,似乎已经从争执本身,转移到了那些能言善辩的争执者身上。
有几个人,因为口才出众,逻辑清晰,每次上台辩说,总能引来最多的喝彩。
渐渐地,人们开始为他们起各种外号,甚至有人在他们还未上台前,就开始押注谁能“说”服更多的人。
一股无形的风,正以决断坛为中心,悄然汇聚,而风眼之中,站着的不再是神,也不是王,而是一些……初露锋芒的凡人。
喜欢葬凡尘:从蝼蚁到仙尊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葬凡尘:从蝼蚁到仙尊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