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德胜门外的这片修罗场上，仿佛被无限地拉长又被瞬间压缩。
对于满桂和他麾下的宣大骑兵而言，那段不过数里的冲锋之路，漫长得像是耗尽了他们一生的气力。战马的喘息粗重如破旧的风箱，骑士们的臂膀因反复挥砍而酸软欲裂，身上那层薄薄的铁甲早已被汗水浸透，又在寒风中结成了冰。他们最初那股悍不畏死的锐气，在后金军那如同磐石般坚固的步兵防线前，被一点点地消磨殆尽，阵型在反复的冲击与拉扯中，也早已散乱得不成模样。
他们变成了强弩之末。
而猎人，总是在猎物最疲惫、最松懈的那一刻，才会亮出自己最致命的獠牙。
后金中军大纛之下，皇太极缓缓地站起了身。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再无半分先前的轻蔑与耐心，取而代之的，是火山喷发前那令人窒息的、冰冷而狂暴的杀意。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缓缓地抬起了手臂，然后重重地向下一挥。
刹那间，当那面象征着后金最高权力的巨大正黄龙旗，在皇太-冷酷的注视下，如同死神的令箭般猛然向前挥动时，那早已在阵线后方积蓄了全部力量与杀意的正黄、镶黄两旗重甲铁骑，便如同挣脱了最后一道枷锁的洪荒巨兽，发出了一声足以撕裂苍穹的怒吼，化作一道无可阻挡的钢铁海啸，向着已是强弩之末的明军前锋，发动了毁灭性的反冲锋！
“咚——咚——咚——”
大地，开始剧烈地震颤。那沉重而整齐的马蹄声，汇聚成了一股足以摧毁人类所有意志的雷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股力量面前颤抖、呻吟。
数千名披着厚重铁甲、连战马都覆盖着坚实马铠的八旗精锐，组成了一个无比严密的、无可撼动的巨大锋矢阵。他们手中的长矛如同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矛尖上闪烁的寒光，连接成了一片死亡的星海。他们就像一道从山巅之上崩塌而下的钢铁雪崩，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撞向了那群已经精疲力竭、阵型散乱的宣大骑兵。
一名宣大骑兵百户，刚刚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佩刀砍进了一名白甲兵的脖颈。他还没来得及将刀拔出，甚至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粗气，视野的余光里，便只看到一片巨大的、迅速放大的黑色阴影。
他下意识地想要举起手臂格挡，但一切都太晚了。
“噗嗤！”
一杆势大力沉的巨大骑枪，带着呼啸的破风声，轻而易举地洞穿了他胸前的铁甲，巨大的惯性带着他和他身下的战马一起被捅穿、被顶起，然后被狠狠地甩了出去。在他生命最后的瞬间，他眼前那片灰白色的天空，被无数面目狰狞的后金骑兵、无数高举的屠刀和无数奔腾的铁蹄所彻底淹没。
这，只是这片战场上无数个瞬间中的一个缩影。
屠杀，一场毫无悬念、一边倒的屠杀，正式开始。
蓄势已久的生力军，对上了疲惫不堪的强弩之末；严整如一的钢铁军阵，对上了散乱零落的乌合之众。其结果，便只能是碾压。
明军的阵线，就像是被巨锤砸中的脆弱玻璃，在一瞬间便布满了裂痕，随即“轰”然一声，彻底碎裂。无数宣大骑兵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便被那股钢铁洪流所吞噬、淹没，化作雪地里一团团模糊的血肉。
“不许退！不许退！给老子顶住！”
混乱的战场中央，满桂状若疯魔。他的头盔早已不知去向，花白的头发被鲜血和污泥粘合成一缕缕，身上插着三支还在颤动的狼牙箭，鲜血顺着甲叶的缝隙不断渗出。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依旧挥舞着手中那把早已卷了刃的大刀，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试图将这已经彻底崩溃的局面挽回万一。
他左冲右突，凭借着过人的勇武，接连砍倒了数名冲到近前的后金骑兵。然而，他个人的英勇，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严密的军阵绞杀面前，显得是那样的苍白，那样的无力。
他就像一颗投入惊涛骇浪中的微小石子，除了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之外，根本无法改变潮水的方向。
他身边的亲兵，那些追随他多年的忠勇之士，正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主帅构筑起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然后被后金军的铁骑毫不留情地踏碎。
眼看着主帅被层层叠叠的敌人围困，前锋精锐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就被彻底碾压，那些本就跟在后面出工不出力、只为保存实力的各路总兵，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溃逃理由。
“败了！败了！快撤！”
山西总兵王承胤第一个调转马头，甚至不惜砍倒了几个挡在自己身前的自家步兵，发疯似的朝着德胜门的方向逃去。
他的行为，就像是点燃了火药桶的最后一根导火索。
这种溃败，如同最可怕的瘟疫，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在整个明军阵线中蔓延开来。保定总兵、蓟州总兵……几乎所有的将领，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他们抛弃了所有正在与敌人零星交战的步兵，抛弃了所有辎重，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回那座坚固的京城里去！
兵败如山倒！
整个明军的阵线，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数万名士兵扔掉了手中的兵器，哭喊着，咒骂着，互相推搡着，践踏着，汇成了一股比冲锋时更加混乱、更加庞大的灰色溃败洪流，朝着他们唯一的生路——德胜门，亡命奔逃。
……
德胜门的城楼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呐喊助威声，都在后金铁骑发动反冲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崇祯皇帝朱由检，呆呆地站立在垛口之后，他手中的千里镜，“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也毫无察觉。他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自己寄予了全部厚望的数万勤王大军，看着那些他从牙缝里挤出银子来犒赏的将士，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全线崩溃。
那场面，像是一把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地刺穿了他作为皇帝的最后一点尊严与幻想。
他的身体猛地一晃，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就要晕厥过去。若不是身旁的王承恩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恐怕这位大明天子就要当场瘫倒在地。
“败了……”
崇祯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两个字。
“全败了……”
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城下那片被追杀、被屠戮、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战场，最终，化作一句充满了无尽绝望的喃喃自语：
“朕的大明……真的……要亡了吗？”
话音未落，“噗通”“噗通”之声不绝于耳。他身后的首辅周延儒、兵部尚书申用懋以及一众勋贵大臣、太监宫女们，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绝望的哭喊声，终于打破了城楼上的死寂，震天动地。
在这片哭声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在那遥远的、溃败洪流的侧后方，那面绘着黑色猛虎的镇北军大旗，依旧在寒风中静静地矗立着，冷酷地，注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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