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之内,硝烟,正在缓缓散去。
那股浓烈刺鼻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硫磺味道,依旧顽固地,盘踞在每个人的鼻腔之间,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如同天神降怒般的、恐怖的一幕。
校场之上,一片狼藉。
被遗弃的刀枪剑戟,散落得到处都是,在冰冷的阳光下,折射出破碎而又凄凉的光芒。几十具或死或伤的躯体,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娃娃,横七竖八地,躺在镇北营方阵前的那片血色泥泞之中,低沉的哀嚎与呻吟,成为了这片死寂战场上,唯一的背景声。
而在另一端,那三百多名所谓的“官军”,早已溃不成军。他们在经历了那三轮堪称噩梦般的、降维打击之后,所有的勇气与战意,都被彻底击碎,只剩下了生物最原始的、求生的本能。他们互相推搡着,拥挤着,哭喊着,如同受惊的羊群一般,朝着那条狭窄的、唯一的来时山路,仓皇逃窜,许多人甚至因为太过惊慌,失足滚下了山坡,引发了一阵阵新的混乱与惨叫。
整个场面,混乱、狼狈、滑稽,而又充满了令人心悸的悲哀。
然而,面对这场一边倒的、堪称辉煌的“大捷”,镇北营的方阵,却依旧如同一尊沉默的、钢铁的雕像,静静地,矗立在原地。
顾昭没有下达追击的命令。
他的眼神,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片混乱的、如同闹剧般的溃败场面,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喜悦,也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绝对的冷静。
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场血腥的、毫无意义的歼灭战。他要的,是威慑!是一种足以击穿骨髓、摧毁意志、让所有觊觎者,在未来的无数个日夜里,每每想起今天这一幕,都会从噩梦中惊醒的、极致的——恐惧!
很显然,他已经做到了。
他看着那些曾经不可一世,此刻却如同丧家之犬般的敌人,听着他们那渐行渐远的、充满了恐惧的哭喊声,缓缓地,抬起了手,制止了蠢蠢欲动的王五等人。
随即,他再次朗声开口,那清晰而又洪亮的声音,再一次,如同重锤一般,精准地,敲击在了每一个尚未逃远的、惊弓之鸟般的人的心头之上。
“大人!”
他朝着那个刚刚才在两名亲兵的搀扶下,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脸色惨白如纸的李经历官,再次行了一个标准的叉手礼,语气中,竟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歉意”。
“我镇北营日常操演,向来纪律无状,今日不慎,竟惊扰了大人与众位将士的虎驾,实在是罪该万死!还请大人恕罪!但我等对天盟誓,绝无丝毫谋逆反叛之意!方才种种,皆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还望大人明鉴啊!”
这番话说得,是何等的“诚恳”,又是何等的“无辜”!
他将那场堪称单方面屠杀的“战斗”,轻描淡写地,说成了一次“操练无状”的“惊扰”,将那雷霆万钧的致命打击,粉饰成了“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
这番话,听在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青山堡军户耳中,或许只是觉得这个年轻的小旗官,在胜利之后,还懂得给上官留几分薄面。
但是,听在此刻早已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李经历官耳中,却无异于魔鬼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裸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威胁!
什么叫“操练无状”?就是说,我们日常训练,就是这个强度!今天,还算是收着劲儿的!
什么叫“惊扰虎驾”?就是说,再有下次,我们这“无状”的操练,可就不敢保证,会不会直接“惊扰”到您的项上人头了!
这哪里是请罪?!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警告!是在用一种胜利者的、居高临下的姿态,给他李经历,递过来一个看似是台阶,实则却滚烫无比的、带血的——“橄榄枝”!
李经历官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起来。他看着顾昭那张年轻、英俊,此刻在他眼中,却比最凶恶的魔神,还要可怕的面孔,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顾昭,似乎也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
就在这番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缓缓地,从自己那早已被汗水浸湿的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用粗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颇有分量的册子。
他将册子,交给了早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身边的小石头。
“去,把这个,呈给李大人。”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小石头领命,迈开脚步,朝着李经历官的方向,缓步走去。他那瘦小的身影,在经过那片尸横遍野的修罗场时,没有丝毫的停顿与畏惧,仿佛那些狰狞的尸体与刺鼻的血腥,都只是路边的寻常风景。
这份超越年龄的冷酷与沉静,让李经历官的心脏,再次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当小石头,将那本沉甸甸的、仿佛还带着顾昭体温的册子,递到他面前时,李经历官伸出的手,竟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接过了册子,用颤抖的手指,解开了包裹在外层的粗麻布。
露出来的,不是什么降书,也不是什么密信。
而是一本账本!一本用最普通的毛边纸装订而成,封皮上,没有任何文字,显得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破旧的——账本!
李经历官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带着满腹的疑惑与惊惧,缓缓地,翻开了账本的第一页。
仅仅只看了一眼,他整个人的呼吸,便骤然停滞了!他那本就惨白的脸色,在这一瞬间,更是“唰”的一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这本账本之上,没有记载任何关于镇北营的军功或是开销。
上面所记载的,密密麻麻,全是触目惊心的——罪证!
“……宣德四年秋,克扣青山堡所部军户冬衣布料三百匹,折银一百五十两,入刘千户私库……”
“……宣德五年春,私自倒卖卫所官粮八百石与女真部落,获利四百二十两,其中刘千户得二百两,钱百户得一百两,余者分润各级总旗、小旗……”
“……宣德五年夏,以军户王二勾结建奴为名,将其处死,实则为侵占其家传之三十亩上等水田,后此田被划归钱百户内侄名下……”
“……宣德六年冬,虚报战损,冒领阵亡抚恤银七十两……”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数目,所有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详详细细,简直比他这个经历司的官员,自己去查,还要来得更加精确,更加触目惊心!
这哪里是一本账本?!
这分明就是一本记录了刘千户与钱百户,这两个青山堡的土皇帝,在过去的数年之间,如何狼狈为奸,如同一对贪婪的、毫无人性的吸血蛀虫一般,疯狂地、系统性地,压榨、残害、吞噬麾下军户血肉的——罪恶史!是一本用无数军户的血与泪,书写而成的、带血的——投名状!
李经历官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心,更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几乎就要窒息!
他越往后翻,心就越沉,越看,后背的冷汗,就冒得越厉害!
他根本不用去怀疑这本账本的真实性!因为,这里面记载的许多事情,甚至与他之前在卫所里,听到的一些风闻,都能相互印证!而且,这上面记载的罪证,有一部分,明显是来自于那些深受其害的、最底层的军户的口述,那些细节,那些充满了血泪的控诉,绝不是凭空捏造得出来的!
他猛地,抬起头,用一种见了鬼般的、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了不远处的顾昭!
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他是什么时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将如此致命的、足以一击毙命的证据,掌握在手中的?!
直到此刻,李经历官才终于真正地、彻骨地,明白了过来!
从始至终,自己、刘千户、钱百户,这三个自以为是的“猎人”,其实,都不过是人家棋盘上,早已被算计得死死的、愚蠢的——猎物!
而顾昭,也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年轻的小旗官,迎着他那充满了惊骇与恐惧的视线,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一丝温和的、人畜无害的、却又让李经历官感觉比魔鬼还要可怕的——微笑。
“李大人,” 顾昭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这些,是我镇北营在奉命清查周边荒地、整理屯田户籍之时,无意之中,发现的一些‘旧账’。”
“卑职人微言轻,见识浅薄,实在是不知这些账目的真假,更不敢擅自揣测,将其上报卫所。今日,正好有幸得见大人天颜,便斗胆,将此物呈上,还请大人圣裁明断。”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远处那个,正被几个亲兵,从地上连拉带拽地,扶起来的、依旧瘫软如泥的刘千户,以及那个脸色铁青、眼神中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的钱百户。
“想必……这青山堡之所以乱象丛生,军心不稳,乃至今日,会发生如此令人痛心的、‘惊扰’了大人的误会,与这些……不清不楚的旧账,恐怕,也脱不了干系吧?”
这一番话,说得何其的巧妙,又何其的歹毒!
他将这本致命的账本,定义为“无意发现”,将自己的行为,说成是“不敢擅报”,最后,更是将今日这场流血冲突的全部责任,都轻飘飘地,推到了这本账本所指向的、那两个真正的罪魁祸首身上!
这哪里是在请他“明断”?!
这分明就是,在给他李经历,指出了一条唯一的、也是必须选择的——生路!
李经历官,不是傻子。
他手捧着这本滚烫的、足以决定无数人生死的账本,再回头,看了一眼顾昭身后,那个纪律严明、战力惊人、此刻正用一片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钢铁方阵。
以及,那几支在阳光下,闪烁着幽暗光芒的、神出鬼没、威力如同天雷的——火铳!
冷汗,如同瀑布一般,从他的额头上,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他的整个后背。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自己今天,究竟是踢到了一块,何等坚硬、何等冰冷、又何等致命的——铁板!
这趟浑水,他不仅淌不起,而且,若是再不赶紧抽身,恐怕,就真的要被这深不见底的漩涡,给彻底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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