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钱百户送来的五车木炭,以及王五从周边地区招募来的、那几十个面带菜色却有一双粗糙巧手的流民工匠,陆续抵达镇北营时,整个营地都陷入了一种近乎沸腾的、躁动不安的氛围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关乎镇北营生死存亡的豪赌,已经正式拉开了帷幕。
那座堆积如山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废铁兵器,就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一个月的时间,修复它们?这在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看来,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荒谬绝伦的笑话。
甚至连对顾昭充满了信任的石铁生,在初步勘察了那堆“垃圾”之后,也忍不住找到了顾昭,愁眉紧锁地说道:“大人,这活……难啊!这里面十件里有八件,都得回炉重造。就算咱们的炉子日夜不停,人也分成两班倒,一个月下来,能打出一百把新刀,都算是老天爷保佑了。这几百件……实在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沉重的无力感,已经表达得淋漓尽致。
然而,面对这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顾昭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忧虑。他只是带着一种神秘而又自信的微笑,将石铁生、孙元化,以及所有新老工匠,全部召集到了那座经过扩建后、显得愈发宽敞的工坊之中。
一场足以颠覆这个时代所有工匠三观的、彻底的生产革命,即将在此地,悍然上演。
“各位师傅,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顾昭站在工坊的中央,声音清晰而又洪亮,足以让每一个人都听得真真切切,“如果按照传统的方法,一个师傅,从熔炼、锻打、成型到最后的开刃,独自负责一把刀的全部工序,那么,我承认,我们必败无疑。”
他的话让在场的工匠们,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但是,今天,我要教给你们一个全新的方法!”顾昭的眼神,陡然变得明亮而又锐利,仿佛有火焰在其中跳动,“我将这个方法,称之为——‘流水线作业’!”
“流水线?”这个陌生的、从未有人听说过的词汇,在工匠们之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顾昭没有理会他们的疑惑,而是拿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画出了一个简单的流程图,开始了他那堪称惊世骇俗的“布道”。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以‘一把刀’或‘一杆枪’为单位进行工作!我们将整个修复和制造的过程,彻底分解开来!分解成一个个独立的、简单的步骤!”
他的木棍,在地上重重一点。
“第一步:甄别与拆解!由最有经验的老师傅,带领一批人,专门负责将这堆废铁,进行分类!还能用的零件,给我拆下来;彻底报废的,按照铁质的不同,给我分门别类地堆放好!你们的任务,就是确保送进熔炉的,都是最合适的原料!”
“第二步:熔炼与锻造!石师傅,你负责高炉!将那些废铁,给我重新炼成标准的铁锭和钢条!然后,由另一批人,专门负责将这些钢条,锻打成统一规格的刀坯、枪头!他们不需要考虑别的,他们每天要做的,就是重复一件事——锻打!把锤炼的技艺,给我练到骨子里去!”
“第三步:开刃与淬火!这是最关键的一步!我会挑选出手最稳、眼最毒的师傅,来专门负责!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给那些已经成型的刀坯,开出最锋利、最完美的刃口,并完成那决定兵器最终性能的淬火工艺!”
“第四步:柄鞘与组装!孙先生!”
一直站在旁边,静静聆听的孙元化,上前一步:“大人,有何吩咐?”
“我需要你,利用你精湛的数学和几何知识,为我们设计并制作出一批简单的、标准化的量具!”顾昭的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尊重与渴望,“比如,能够精确测量刀身厚度与宽度的卡尺,能够固定打磨角度的量角器!我要让我们生产出来的每一把刀,从长度、重量到弧度,都基本保持一致!只有这样,后续的柄鞘制作和组装,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进行批量的匹配和生产!”
“最后!”顾昭环视着全场,他那充满了激情与力量的声音,让每一个工匠的血液,都开始不自觉地沸腾起来,“将所有完成的部件,进行最后的组装、打磨和检验!完成这一切之后,一件崭新的兵器,就此诞生!”
整个工坊,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顾昭所描绘的这幅、惊人的生产图景,给彻底震撼了!
他们从未想象过,一件兵器的诞生,竟然可以被分解得如此细致,如此有条不紊!这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师徒作坊了,这……这简直就像一支配合默契、令行禁止的军队!
石铁生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璀璨的光芒!他作为一个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铁匠,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这套“流水线作业法”,一旦成功运转起来,将会爆发出何等恐怖的、惊人的效率!
“都听明白了吗?”顾昭沉声问道。
短暂的沉寂之后,是石铁生那如同洪钟般、充满了激动与拜服的怒吼:“明白了!!”
紧接着,是所有工匠,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明白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工业革命,就在这片被人遗忘的、贫瘠的土地上,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猛然拉开了序幕!
接下来的二十天,对于那些被派来、在远处暗中监视镇北营的探子来说,是枯燥而又乏味的。他们只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营地,日夜不休地冒着黑烟,人影晃动,却根本不知道,在那座被高墙围起来的工坊之内,正发生着怎样翻天覆地的、足以改写历史的奇迹。
工坊之内,景象惊人。
这里不再有任何传统铁匠铺的闲散与杂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充满了节奏感与秩序感的、高效的运转。
甄别区,十几个人,在老师傅的带领下,叮叮当当地,将那些废铜烂铁,迅速而又精准地分解、归类。
高炉旁,赤着上身的壮汉们,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将一筐筐的焦炭与铁料,送入那咆哮的钢铁巨兽口中,通红的铁水,如同驯服的岩浆,缓缓流入早已准备好的模具。
锻打区,几十个铁砧,一字排开。工匠们挥舞着沉重的铁锤,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种精确计算过的、韵律十足的节奏。“铛!铛!铛!”那密集而又有序的锤击声,汇成了一首充满了力量与创造的、雄浑的交响曲!
而在工坊最里侧、光线最好的区域,几个最顶尖的工匠,正全神贯注地,进行着开刃与淬火。他们的动作,在千百次的重复之后,已经变得如同本能般精准。只负责开刃的工匠,一天下来,磨秃了好几块磨刀石,却也为上百个刀坯,赋予了它们锋利的灵魂!而负责淬火的老师傅,仅仅通过观察刀身在火焰中颜色的细微变化,就能判断出最佳的时机,伴随着“嗤”的一声轻响,一道完美的、带着冰冷杀意的弧线,就此定格!
在孙元化亲手制作的、那几把虽然简陋却异常精准的木质卡尺和量具的规制下,每一件从生产线上流下的部件,都达到了惊人的一致性!
这种效率,是恐怖的!
这种标准化生产所带来的质量稳定性,更是这个时代的所有军器监,都无法企及的!
二十天后。
当钱百户派来的亲信管事,趾高气扬地,带着准备记录顾昭失败罪证的文书,来到镇北营“检查”工作进度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立当场,如遭雷击。
预想中那杂乱无章、愁云惨淡的场面,根本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工坊前那片宽阔的空地上,整整齐齐、码放得如同阅兵队列般的、一排排崭新的兵器!
寒光闪闪的刀锋,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冷冽的光芒。涂上了黑漆的枪杆,如同沉默的森林。每一把刀的长度、每一个枪头的样式,都惊人地一致,仿佛是由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那凛冽的杀气,那精良的做工,那庞大的数量……
管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切!他颤抖着手,拿起一把腰刀,轻轻一抽。
“铮——”
一声清越的龙吟!刀身笔直,寒气逼人,刃口上那一道经过淬火后、隐约可见的、如同水波纹般的“烧刃”,清晰地证明了,这,是一把足以“吹毛断发”的绝世好刀!其质量,甚至比千户大人自己花大价钱,从南方私下购买的佩刀,还要好上三分!
“这……这……这都是你们……修的?”管事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尖锐、扭曲,甚至有些破音。
王五站在一旁,脸上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充满了自豪与骄傲的笑容,淡淡地说道:“修复?不,我们大人说,那堆垃圾,修起来太麻烦。所以,干脆,就全都回炉,重造了。”
“五……五百一十二件兵器,六十三副甲……全都……重造了?”
“不错,不多不少,只用了二十天。”
管事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而他却浑然不觉。他嘴巴张得老大,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像一尊被风化了的石像,傻傻地站着,任由那股由数百件精良兵器所汇聚而成的、冰冷的钢铁洪流,将他那点可怜的认知与常识,冲击得……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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