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化带回来的那几块黑色的石头和红褐色的矿石,如同一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整个镇北营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激动的浪潮。
希望,这个几乎已经快要被人们遗忘的词语,此刻正以一种无比真实而又滚烫的形态,重新回到了每一个人的心中。从跟随顾昭一路杀出重围的百战老兵,到刚刚加入、连一顿饱饭都视若珍宝的破产军户,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他们或许并不完全懂得那些石头的真正价值,但他们从顾昭将军和孙先生那从未有过的、郑重而又兴奋的神情中,读懂了一切。
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这片土地的命运,即将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改变。那种压抑在胸口、对未来的迷茫与不安,仿佛在一夜之间,被这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驱散得无影无踪。整个营地的气氛,达到了自建立以来的最高潮。
然而,顾昭深知,从发现资源到将其转化为真正的力量,中间还隔着一道由技术与工艺构成的、巨大的鸿沟。仅仅拥有希望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将其付诸于最严谨、最扎实的行动。
于是,在那间已经成为镇北营“最高决策中心”的营帐内,一场决定着未来的技术攻关会议,再一次紧急召开。与会者,依然是这个新生势力的核心铁三角——代表着最高决策与未来视野的顾昭,代表着理论知识与宏观规划的孙元化,以及代表着实践经验与工匠精神的石铁生。
“铁生,以我们现有的条件,用这些石炭和铁矿石,炼出好钢,有多大的把握?”顾昭开门见山,直指问题的核心。
面对将军的提问,这位朴实而又经验丰富的老铁匠,脸上露出了既兴奋又为难的神色。他反复摩挲着那块赤铁矿石,沉吟了许久,才用他那沙哑的嗓音,有些迟疑地说道:“大人,这……这事儿,难啊!”
他抬起头,迎着顾昭和孙元化鼓励的目光,将自己的难题一一道来:“大人,先生,咱们以前打铁,用的那都是木炭。木炭火头温和,火力也均匀,但就是烧不到太高的温度。所以咱们的炉子,都建得不大,一次也出不了多少铁水,打出来的,大多是熟铁,偶尔能炼出一点‘灌钢’,那都得是运气好,还得是顶好的老师傅才行。可如今要用这石炭……俺听说过,这玩意儿火力猛,烧起来比木炭旺得多,但烟大,而且里头的‘毒气’也重,要是弄不好,炼出来的铁,又脆又硬,一敲就碎,根本没法用。而且,要化开这么硬的铁矿石,咱那小炉子,根本就不顶事!”
石铁生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刚刚燃起的火热气氛之上。他所说的,正是这个时代冶金技术最普遍的瓶颈——燃料的限制,炉温的上限,以及对煤炭中有害元素(如硫、磷)的未知,共同导致了钢铁产量的低下和品质的不稳定。
孙元化听完,点了点头,他从理论层面,对石铁生的问题进行了补充:“石师傅所言极是。石炭之烈,远胜木炭,若要尽用其力,必先使其尽燃。欲使其尽燃,则需有强风鼓入炉内。我曾在一本西洋传教士所着的杂记上看到过,泰西之人,有利用水流之力,驱动巨大风轮,再通过连杆带动风箱,昼夜不息地为高炉鼓风,其炉火之盛,能熔尽顽石,日夜可出精铁万斤……”
“水力鼓风装置?”顾昭的眼睛瞬间一亮。他知道,这正是欧洲在工业革命前期,冶金技术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关键之一。
然而,孙元化很快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遗憾:“但这法子,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其结构之精巧,组件之繁复,非数年之功不可成,更何况我们如今缺材少料,连像样的工匠都凑不齐,实在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营帐内的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一个,是拥有丰富实践经验却受困于传统技艺的工匠;另一个,是拥有先进理论知识却苦于无法实现的学者。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聆听的顾昭,站了起来。他走到帐篷中央的空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一边回忆着自己脑海中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超越了这个时代数百年的知识,一边在松软的泥地上,画出了一个全新的、充满了革新意义的草图。
“铁生,你看,”他指着地上那远比传统炼铁炉高大、也复杂得多的图形,“我们建这样一座高炉。用黄泥混合碎石和草筋,分层夯筑。炉身要高,这样矿石在下落的过程中,就能被炉内的热气充分预热。炉膛要做成这个样子,上宽下窄,有利于热气上升和铁水汇集……”
接着,他又画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古怪的、长方形的木箱结构:“孙先生,水力鼓风,我们暂时做不到。但我们可以先造这个——‘人力双动活塞式风箱’。原理很简单,你看,推拉一次,就能完成两次鼓风,效率远胜于我们现在用的那种单向皮囊风箱。只要组织足够的人手轮流操作,一样可以提供持续而又强劲的风力!”
最后,他看向两人,用一种无比笃定的语气,阐述了整个炼钢流程的关键:“至于石炭里的‘毒’,其实就是杂质。我们可以在铁水初步炼成后,将其引入另一个平炉,在炉底铺上氧化铁矿粉,然后用强风不断吹拂搅动铁水,这个过程,我称之为‘炒钢’。这样,便能有效地让铁水中的杂质与氧气结合,变成炉渣浮上来,从而得到更为纯净的钢水!”
顾昭所描绘的,正是结合了这个时代已有的“炒钢法”雏形,并用后世的化工原理对其进行优化改良,再加上全新设计的高炉与高效风箱的、一套完整的近代炼钢工艺流程!
石铁生和孙元化,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幅草图,以及顾昭那张充满了自信的脸。他们或许无法完全理解其中所有的原理,但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套方案的严谨、系统与可行性!
顾昭的话语,仿佛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在他们面前,轰然打开!
短暂的震惊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热情。
“大人!俺明白了!俺全明白了!”石铁生的眼中,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工匠遇到毕生追求的“神器”图谱时的狂热与崇拜,“俺这就带人去干!保证给您把这炉子,一模一样地建起来!”
孙元化也是激动得长身而起,对着顾昭深深一揖:“将军之才,经天纬地!元化今日,方知何为真正的格物致知之学!我这就去计算所需的人力物力,为将军做好统筹!”
一道道清晰的指令,随即从这间小小的营帐中,迅速发出:
石铁生被任命为炼铁场的总工程师,他从新招募的军户中,挑选出了几个过去有过铁匠或窑匠经验的青壮,组成了第一支技术攻关小组,立刻开始按照图纸,用黄泥与石头,垒砌那座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土高炉和新式风箱。
王五则毫无怨言地接下了最苦最累的活,他带领着一队最精壮的士兵,奔赴那两处刚刚被发现的矿场,开始了艰苦的煤矿与铁矿的露天开采工作。
而营地里的其他人,也没有闲着,在孙元化的统一调度下,继续着营地的扩建工程,并且开始组织人手,挖掘一条从孙元化发现的潜在水源地,通往营地的引水渠。
整个镇北营,就如同一台被注入了强大动力的精密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高速而又协同地运转起来。
夜幕降临,荒原之上,寒风呼啸。但在镇北营南面那片被特意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石铁生赤着上身,在寒风中竟是满头大汗,他带着手下的几个汉子,满身泥浆地,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块混合了草筋的泥砖,垒砌在那座已经初具雏形的高炉之上。他们的动作虽然疲惫,但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对那位无所不能的顾昭将军的、深入骨髓的崇拜。
顾昭就站在不远处的一座高坡上,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幅热火朝天的画面。凛冽的夜风,吹动着他的衣摆,他的目光深邃而又悠远,穿透了眼前的黑暗。
他知道,当第一炉炙热的钢水,从那座简陋的高炉中奔涌而出时,他手中所握住的,将不仅仅是更加锋利的刀剑,和更加坚固的铠甲。
那将是改变这个时代的力量!
而就在这片充满了新生与希望的土地之外,远处的青山堡内,刘千户和钱百户,或许正围着温暖的火炉,喝着醇厚的美酒,做着将镇北营这群辛苦积攒家底的“肥羊”,一口吞下的美梦。
他们并不知道,这头他们眼中的“肥羊”,正在以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悄然铸造着能够撕碎一切豺狼的、锋利的獠牙。一场新的、更加激烈、也更加残酷的冲突,已在暗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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