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的行军,是一条与严酷自然和未知危险相伴的苦旅。日复一日的急行军和高强度训练,即便是在意志最坚定的人身上,也难免会留下疲惫的印记。一名年轻士兵,在前几日的奔波中不慎被马鞍的铁饰划伤了小腿,起初并未在意,但在这缺乏医药、卫生条件恶劣的环境下,那道小小的伤口,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足以致命的危机。
当队伍再一次寻找到一处背风的林地宿营时,那名士兵已经发起高烧,伤口周围红肿不堪,甚至开始流淌出带着恶臭的脓液。在篝火摇曳的光芒下,他苍白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里开始说起了胡话,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伤口发炎恶化,俗称“发了风”,若不及时处理,这条腿,乃至这条命,恐怕都保不住了。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连王五都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一直沉默寡言的孙郎中,让小石头将他搀扶了过来。他没有多言,只是示意众人让开,然后从自己那个一直随身携带、保护得如同珍宝般的小小药箱里,开始取用器物。
顾昭就坐在一旁,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用眼角的余光,一瞬不眨地观察着孙郎中的每一个动作,而他越看,内心的惊异就越是如潮水般汹涌。
只见孙郎中先是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看似普通的木制药箱,露出的内部却并非杂乱无章,而是用小格子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着数十个大小不一的瓷瓶和油纸包。他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些粉末在火上略微烘烤,一股奇异而浓烈的药香立刻弥漫开来。顾昭的鼻子动了动,他能分辨出其中有上等金疮药的成分,但更夹杂着几种需要经过特殊手法炮制才能发挥最大效用的草药气息,这绝非寻常的江湖郎中能够配置出来的。
更让顾昭震惊的,是孙郎中处理伤口的手法。他没有直接上药,而是先让小石头取来一囊他们从后金骑兵那里缴获的马奶酒,然后用一小块干净的麻布蘸了,不顾那名士兵痛苦的呻吟,极为细致地、由外向内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皮肤。
这个动作,让其他的士兵都看得莫名其妙,但在顾昭眼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这是消毒!是用酒精进行最基础的创口消毒!
这种理念,在这个时代的大明,几乎是闻所未闻!寻常军医,处理这种创伤,多是用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坏死组织,或者干脆用一些不知名的粉末胡乱一盖,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伤者自己的命够不够硬。而孙郎中这套清洗、消毒、上药、包扎的流程,专业、严谨、条理清晰,充满了超越时代的科学性。
在这套专业手法的处理下,那名士兵的高烧在后半夜奇迹般地退了下去,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当所有人都因为疲惫而沉沉睡去,营地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风雪的呼啸声时,顾昭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拿着一根燃烧的木柴,走到了并未睡去的孙郎中身边,为他面前的小火堆添了些热量。
“孙先生,”顾昭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今天多亏了您,不然我这镇北营,还没见到建奴的大部队,就要先折损一名弟兄了。”
孙郎中靠着一棵大树,伤腿伸得笔直,他浑浊的眼睛望着跳动的火焰,缓缓摇了摇头:“医者本分而已,小旗官不必挂怀。”
顾昭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然后,他看似随意地开口,抛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试探:“孙先生,您的这手医术,恐怕不止是寻常的随军郎中那么简单吧?我曾经在京城远远见过那些给国公侯爷们治跌打损伤的御医出手,论起章法和精妙,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这句话,如同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孙郎中紧锁的心门。
老人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那一直保持着平静的苍老面容上,瞬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有震惊,有悲凉,也有一丝被看穿后的释然。
篝火的光芒在他的脸上跳动,映照着他眼中的挣扎。良久,良久,他发出了一声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的长叹,那叹息声中,包含了太多的国仇家恨与颠沛流离。
“罢了……罢了……”他喃喃自语着,终于缓缓道出了那个足以震惊所有人的实情,“小旗官慧眼如炬,老朽……确实不是什么郎中。”
他抬起头,第一次用一种无比郑重的目光直视着顾昭,一字一句地说道:“老朽本名,孙元化。并非医者,而是……朝中一名专研西学,尤其是精通火器制造与几何数学的,文官。”
轰!
顾昭的脑海中,仿佛有万千惊雷同时炸响!
孙元化!
他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激动得发抖的身体!这个名字,对于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那可是明末最顶尖的火器专家,是西洋大炮理论的引入者和实践者!是那个本该在历史上守住登州,为大明延续火器辉煌的关键人物!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断了一条腿,成了一个随军郎中?
孙元化没有注意到顾昭内心的震撼,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与悲痛之中:“广宁城破,辽东经略熊廷弼、巡抚王化贞皆被问罪下狱,老朽……也因曾为其参赞军务,受此牵连,被一道圣旨贬斥出京,本想带着一身所学,来这辽东戴罪立功,却不想……刚到关外,便遇上了大溃败。这条腿,就是在那时被倒塌的城墙砸断的。”
他苦笑一声,眼中满是悲凉:“老朽之所以一直隐瞒身份,扮作郎中,也是无奈之举。在这乱世之中,一个断了腿的无用书生,怕是早就被人当成累赘抛弃在荒野之中,喂了豺狼了。”
听完这一切,顾昭心中的狂喜,已经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
一个活的……顶级的火器专家!
这已经不是天上掉馅饼了,这简直是老天爷把一座金山,不,是把一条能够逆天改命的通天大道,直接砸到了他的脸上!有了孙元化,他脑海中那些超越时代的武器构想,将不再是空中楼阁!制造更精良的火铳,铸造更具威力的大炮,甚至组建一支真正的、用火器武装到牙齿的新式军队,都将成为可能!
这是何等的宝藏!
下一刻,顾昭做出了一个让孙元化都始料未及的举动。
他猛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破旧的衣甲,然后对着孙元化,郑重其事地、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先生受苦了!”顾昭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真诚与尊敬,“顾昭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先生真实身份,一路上多有怠慢,还请先生恕罪!”
不等孙元化反应过来,他直起身,再次深深一揖,朗声说道:“从今往后,您不必再是孙郎中,您就是我镇北营的军师!这镇北营上下所有弟兄,包括我顾昭在内,皆听先生调遣!”
孙元化彻底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自己身份暴露后的场景,或许是被人当成奇货可居的功劳献给某个大官,或许是被人逼问出所谓的“奇技淫巧”,但他从未想过,会得到如此毫无保留的、发自肺腑的尊重!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中那不加掩饰的、对知识的狂热渴望,看着他那份求贤若渴的赤诚,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全身,驱散了连日来的所有寒冷与绝望。他那颗早已因为官场倾轧和世事无常而冰冷的心,在这一刻,重新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一个能够真正实现自己“火器强国”,驱逐鞑虏、重振大明抱负的希望!
“使不得……使不得啊……”孙元化嘴上说着,眼中却已是泪光闪烁,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顾昭一把按住。
“使得!”顾昭的目光灼灼,“先生之才,堪比十万大军!有先生在,我镇北营,何愁大事不成!”
四目相对,一夜无言。
但他们都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名为“镇北营”的小小队伍,拥有了它最坚实的大脑与灵魂。而大明的历史,也将在他们的手中,被推向一个无人能够预料的、全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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