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指尖叩在紫檀木案上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偏殿里竟生出几分金石相击的清越。他望着眼前鬓边斜插一支白玉簪的女子，烛火在她眼底投下的碎光，倒比殿外廊下那些精心修剪的宫灯更显摇曳。
“娘娘可知，家父生前常说缘分二字，是天地间最锋利的刀。”沈醉忽然开口，语调里淬着他惯有的冷意，却又掺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它能劈开万丈红尘，也能将素不相识的人捆缚成无解的死结。”
淑妃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青瓷边缘映出她唇边浅淡的笑意。“沈公子这话，倒与当年沈将军说的有七分相似。”她抬眼时，长睫扫过烛火，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那年我还只是浣衣局里一个浣洗衣物的小宫女，冬日里不慎跌入冰湖，是沈将军路过，二话不说便跳下水救了我。”
沈醉眉峰微挑。他自幼听父亲讲过不少沙场故事，却从未听闻这段宫闱旧事。父亲的手，是握过丈二长枪、斩过敌将头颅的，竟也有过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宫女破冰救人的温柔。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将军是陪圣上巡查后宫，本不必走那偏僻的冰湖小径。”淑妃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茶汤晃出细小的涟漪，“他说见我在冰面上追逐一只误闯宫墙的白狐，原是想提醒我冰面薄脆，没承想话音未落，我已坠入冰窟。”
沈醉忽然想起书房里那幅父亲手绘的白狐图，笔锋苍劲，却在狐尾处藏着一抹极淡的朱砂。他从前总以为那是父亲兴之所至，此刻想来，或许另有缘由。
“将军救我上岸后，只留下一件御寒的披风，便转身离去了。”淑妃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那披风上绣着的苍鹰，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后来我被选入掖庭，偶然得知那是镇国将军的标志，才知道那日救我的人，竟是手握重兵的沈战。”
她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几分自嘲。“你说这缘分是不是奇怪？他于我是救命之恩，我却连一句正经的道谢都没能说。再后来，我步步高升，成了这后宫的淑妃，他却战死沙场，连尸骨都没能寻回。”
沈醉沉默着，指尖的叩击声不知何时停了。他想起父亲灵位前那尊冰冷的牌位，想起母亲夜里偷偷抹泪的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其实我与令妹沈清，也算是有段缘分。”淑妃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柔和了些，“前年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我见她一个人在花架下看书，身边放着的食盒里，是刚做好的桃花酥。”
沈醉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妹妹沈清性子温婉，最是喜欢这些花草点心，只是自父亲去世后，便很少再有那样闲适的时光了。
“我见她眉宇间带着愁绪，便上前与她搭话。”淑妃回忆着，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她说那些桃花酥是做给你的，却又怕你在书房忙得忘了吃饭。我说沈公子有这样的妹妹，真是好福气，她却红了脸，说哥哥才是最疼她的人。”
沈醉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他想起每次自己从外面回来，沈清总会端出温热的点心，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也从未断过。他一直以为那是理所当然，此刻听淑妃说起，才发觉那份看似寻常的关怀里，藏着多少不易。
“后来我常邀她来宫里说话，她每次来，都会带些亲手做的小食。”淑妃的目光望向窗外，像是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些明媚的过往，“她说你总爱研究那些奇门遁甲，常常废寝忘食，让我若在宫里见到你，一定要劝你好好吃饭。我说沈公子是干大事的人，自然不拘小节，她却急得红了眼，说哥哥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说到这里，淑妃忽然转头看向沈醉，眼神里带着几分认真。“沈公子，你有这样的妹妹，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这世间的缘分，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你对她的疼惜，她对你的牵挂，都是缘分结下的善果。”
沈醉的指尖在案上轻轻摩挲着，那里还残留着刚才叩击时留下的微热。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总爱带着沈清去后山捉兔子，每次她都跑得跌跌撞撞，却从不喊累。有一次她不小心摔破了膝盖，哭得惊天动地，却在看到自己为了哄她而爬上树摘野果差点摔下来时，立刻止住了哭声，反过来叮嘱他要小心。
那些被他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碎片，此刻竟在淑妃的话语里，拼凑出一幅温暖的画面。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冰冷的算计和复仇的火焰，却忘了，在那些坚硬的外壳之下，还有这样柔软的存在。
“娘娘说得是。”沈醉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是我忽略了。”
淑妃笑了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其实不光是你和令妹，这宫里的每个人，都在缘分里兜兜转转。就像我与你，若不是当年沈将军救了我，若不是令妹与我投缘，今日我又怎会将这布防图册交给你？”
她将放在案下的一个紫檀木盒推到沈醉面前，盒子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这里面便是皇城的布防图册，每一处守卫的换班时间、兵力部署，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你拿着它，至少能在皇城里多几分胜算。”
沈醉看着那个木盒，指尖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他知道这份礼物意味着什么，那是淑妃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里，用自己的地位和性命换来的。
“娘娘就不怕我连累了你？”沈醉的目光锐利如刀，“这布防图册若是泄露出去，第一个被问责的，便是你。”
淑妃却笑得云淡风轻。“我在这宫里活了这么多年，早就看明白了。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她的目光落在沈醉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沈将军当年救我，从未想过要什么回报。我今日帮你，也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我。我只是想，若沈将军还在，他一定也会希望你能平安无事。”
沈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眼眶竟有些发热。他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娘娘的恩情，沈醉没齿难忘。”他站起身，对着淑妃深深一揖，动作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他日若有机会，定当百倍奉还。”
淑妃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你不必如此。我说了，这是缘分使然。”她看着沈醉，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沈醉抬眸：“娘娘请讲。”
“若你此次能顺利从皇城全身而退，”淑妃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期盼，“能否替我去沈将军的墓前，烧一炷香？告诉他，当年那个被他救起的小宫女，如今过得很好，也替他照看了他的儿女。”
沈醉毫不犹豫地颔首：“一定。”
淑妃笑了，那笑容像是冰雪初融，在她清丽的脸上绽开别样的光彩。“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明亮起来，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殿内的烛火依旧摇曳，却仿佛比刚才温暖了许多。
沈醉拿起那个紫檀木盒，入手微凉，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他知道，从他接过这个盒子的那一刻起，他与淑妃之间，便又结下了一段新的缘分。这段缘分里，有父亲的旧恩，有妹妹的情谊，更有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时候不早了，我该告辞了。”沈醉将木盒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起身告辞。
淑妃点点头，没有挽留。“路上小心。”
沈醉转身向外走去，玄色的衣袍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走到殿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话语，飘散在寂静的夜色里。
“娘娘放心，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淑妃望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殿外的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石阶上，像是在应和着那句未完的话语。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案上的茶盏，却发现茶汤早已凉透。
缘分这东西，果然是天地间最奇妙的存在。它能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在兜兜转转之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就像沈战与她，就像沈清与她，就像她与沈醉。
而这份由缘分织就的好人缘，或许，正是支撑着他们在这冰冷的世间，一步步走下去的力量。
沈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怀中的紫檀木盒贴着心口，传来一阵阵微凉的触感。他知道，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但此刻，他的心里却不像来时那般沉重。
因为他忽然明白，这世间除了仇恨和算计，还有一些更珍贵的东西。那些被叫做缘分的丝线，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暖，那些不期而遇的善意，或许才是支撑着人走过漫漫长夜的微光。
而他，会带着这些微光，一步步走向那场注定不凡的皇城之约。前路纵有刀山火海，他亦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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