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雾像打翻的牛奶一般，漫过青石板路，阿萝踩着湿润的台阶往院子里走，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回头就见婉凝抱着画板摔了个四脚朝天，少年赶紧伸手去扶，结果两人一起，叠罗汉似的滚下台阶，惊起满院芦花鸡，扑棱棱叫着飞上墙头。
“都说了，让你们走稳些嘛……”阿萝叉腰嗔怪，却忍不住笑出声。
婉凝揉着屁股爬起来，发间沾着一些草屑：“定是昨夜画《月下追兔图》熬得太晚，这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
少年红着脸递上帕子，被她一把抢过来擦手：“谢谢小徒弟，等你学会调色了，师父请你吃糖葫芦。”
林铮这时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端着冒热气的一粥碗：“各位先用早膳，然后再耍嘴皮子。”
众人围坐在桂花树下，少年突然指着碗底惊呼：“天哪，怎么我的粥里游着一条金鱼……”
原来是婉凝，趁他不注意，用米粒拼了一尾活灵活现的小鱼。
阿萝笑着敲她额头：“你呀，又拿灵力作弊。”
正热闹间，镇外的铜钟突然自鸣三声。
阿萝脸色骤变：“这是预警钟，必有邪物靠近！”话音未落，天际卷来紫黑色云团，云层中隐约可见无数双猩红眼睛。
少年握紧凿子，挡在婉凝身前，声音发颤却坚定：“这次换我来保护大家。”
“傻孩子……”阿萝掏出玉佩按在他掌心，“你当自己是铁打的？快带着婉凝躲进地窖，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她转身召来桃木剑，剑身绽放出灼目金光。
林铮已跃上房梁，衣袂猎猎作响，如展开的鹰翼。
浊雾刚刚漫过院墙，就被金色结界阻住。阿萝咬破指尖在虚空画符，鲜血化作游龙盘踞屋檐。可这次的攻击格外猛烈，瓦片簌簌坠落时，婉凝突然发现那些碎瓦在空中悬停——少年无意识地握着凿子，正在用灵力拼接残片。
“别分心！”阿萝急喊，却见少年额间浮现诡异银纹。
婉凝心中剧震，这正是当年他被操控时的征兆。
她连忙扑过去抓住少年的手：“看着我的眼睛，你是那个爱画彩虹的孩子，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少年茫然的眼神逐渐清明，手中凿子却开始寸寸崩裂。
“不好！他的灵核承受不住反噬了……”林铮挥剑斩断袭来的黑雾触手，伤口渗出墨绿色血液。
阿萝当机立断扯下颈间玉佩，塞进少年掌心：“带着婉凝走！往东三十里有座青云观，那里的道士能帮你们压制反噬！快……”
少年还想争辩，却被婉凝拖着跑向后门。途经回廊时，婉凝突然驻足：“等等，我的画具……”转身冲回房间的瞬间，整面墙壁轰然倒塌。阿萝眼睁睁看着砖石砸向她的背影，却见少女周身腾起朦胧的白光，所有碎石都在距她三寸处定格。
“这是什么情况？”林铮的声音带着震撼。她们看见婉凝悬浮在尘埃中，画板自动展开，炭笔凌空飞舞，竟在废墟上画出一幅完整的《一叶兰舟》。每一笔落下都有金光注入地面，整座宅邸开始微微震颤。
“她是在燃烧自己的寿元作画！”阿萝嘶吼着冲破结界，却被更多黑雾缠住手脚。少年突然爆发出惊人力量，徒手撕开面前的障碍物，指甲翻开血肉模糊，也浑然不觉。当他终于够到婉凝的手时，少女已经透明得像一张宣纸。
“师父骗了你。”婉凝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花瓣，“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命定的劫数。”她指尖抚过少年染血的唇角，在自己掌心画了个小小的太阳，“记住这个温度，下辈子找我讨债的时候，记得带一包桂花糖。”
少年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脸上，低头看见是婉凝消散前的眼泪。那些泪水落在画板上，瞬间绽放出万千星辉。整幅《一叶小舟》脱离画纸，浮空而起，载着所有幸存者驶向安全地带。
而两个年轻人的身影渐渐化作青烟，缠绕着没入画中桅杆顶端的风帆。
阿萝跪在满地狼藉中，手中攥着半截烧焦的画笔。林铮沉默地为她撑起防护罩，看着最后一缕青烟消失在朝阳里。虚影中的少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不是血块，而是闪烁着微光的碎片——那是婉凝塞进他怀中的玉佩，此刻已裂成七瓣莲花状。
“她说这是给你的信物。”少年捧着玉佩碎片，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门轴，“每片都藏着一句诗。”
阿萝颤抖着指尖触碰其中一片，耳边响起婉凝清泠的嗓音：“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林铮突然抽动鼻翼：“什么味道？”众人这才发觉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墨香。顺着气味寻去，发现婉凝遗留的画板背面多了一行小字：“我时时刻刻都在……”字迹未干，显然她是在化作青烟前最后一刻写下的。
三个月后，青云观后的竹林深处多了一座无名墓碑。每逢朔望之夜，总有年轻书生提着灯笼前来祭拜，供桌上永远摆着一盘糖渍桂花和崭新的画笔。有人说见过月光下有两个透明身影依偎着作画，男的执凿刻石，女的挥毫泼墨，他们经过的地方总会开出奇异的花。
阿萝站在新建的彩虹桥上，望着山下熙熙攘攘的商队。
林铮递来温热的茶盏：“该启程了。”她摩挲着腰间重新串好的玉佩，七片莲花在阳光下流转着虹光。
远处传来清脆的童谣：“烟散留痕映长天，丹青不改旧时颜……”
暮春的雨丝斜斜着落入江面，打湿了船头的灯笼。
阿萝忽然展开手中的画卷，正是那幅《一叶兰舟》。船上的人物竟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仿佛随时会举步上岸。
林铮挑眉正要询问，忽见下游漂来一个扎着总角辫的小丫头，手里挥舞着湿漉漉的画板大喊：“让一让，诸位都让一让，我的《千里江山图》要启航啦……”
江风掀起阿萝的衣袂，她望着少女蹦跳着跑远的背影，嘴角扬起释然的微笑。
画卷上的帆船突然鼓起风帆，载着两个模糊的身影驶向云雾深处。
林铮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发现每片花瓣上都印着细小的字迹——正是婉凝最爱的水墨小楷。
“走吧。”阿萝转身走向舱门，马尾辫扫过船舷上的新漆。阳光穿过她发间的玉簪，在甲板上投下道绚丽的光斑。
江水悠悠，带走了过往的硝烟，却带不走那些刻在时光里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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