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夜晚的风带上了刺骨的寒意。慈宁宫的殿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肃穆,唯有寝殿内还透出温暖的烛光。
萧明玥处理完一日积压的奏章,已是深夜。晚翠指挥着宫人悄无声息地收拾着书案,她自己则上前,替萧明玥卸下头上沉重的珠钗凤冠。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减轻了负担,却似乎卸不去眉宇间那层深深的倦意。
“娘娘,热水已经备好了,可要现在沐浴?”晚翠轻声问道。
萧明玥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摆了摆手:“先等等,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想静一静。”
晚翠应了声“是”,领着宫人们躬身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殿门。
偌大的寝殿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萧明玥没有立刻起身,她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菱花铜镜中那张依旧美丽,却难掩疲惫与清冷的面容。白日里在胤禛面前展现的温和与从容,此刻如同褪去的潮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孤寂与空洞。
镜中人,凤眸深邃,唇线紧抿,周身笼罩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是大雍朝最尊贵的女人,手握无数人的生杀予夺,言出法随。
可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静思轩里那个对着一方模糊铜镜,小心翼翼梳理着唯一一根银簪的少女。那时的她,惶恐,卑微,却也对未来怀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倔强。
思绪飘忽间,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梳妆台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抽屉上。那里存放的,并非什么贵重首饰,而是一些早已被她遗忘的旧物。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拉开了那个抽屉。里面只有几件东西:一支早已干涸秃毛的旧笔,一本边角磨损的宫规册子,还有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却依旧能看出材质粗劣的青色手帕。
她的指尖在那方旧帕上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将它拿了出来。
帕子已经很旧了,颜色褪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起毛。上面用同样褪色的丝线,歪歪扭扭地绣了一朵小小的、不成形的兰花。这是她刚入宫时,身边唯一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是生母在她离家前,熬了几个夜晚,偷偷绣给她的。生母地位卑微,女红也不好,这朵兰花绣得实在算不得好看。
那些年被克扣用度,冬日炭火不足,手脚生满冻疮,她便是用这方帕子,默默擦拭脓水;被高位妃嫔刁难羞辱,躲在被子里无声哭泣时,也是这方帕子,浸透了委屈的泪水;甚至后来,她初次设计反击,紧张得掌心沁出冷汗,也是紧紧攥着这方帕子,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勇气。
这方帕子,见证了她最初的艰难、屈辱、脆弱,和那一点点不甘人下的野心。
冰凉的丝绢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岁月沉淀的气息,仿佛也带来了那些早已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和情绪。那一刻,铜镜里威严的皇太后似乎模糊了,坐在镜前的,仿佛还是那个在静思轩寒夜里,冻得瑟瑟发抖,却咬着牙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爬上去了的七品答应。
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情感涟漪,在她死水般的心湖中轻轻荡开。那是一种混杂着酸楚、怀念,甚至有一丝软弱的复杂情绪。
若当年没有踏入这深宫,若当年甘于庶女的命运,如今又会是怎样光景?
这个念头如同鬼火,一闪即逝。
几乎是在它升起的瞬间,萧明玥的眼神骤然恢复了清明,甚至比平日更加冷冽。那刚刚泛起的一丝温情与恍惚,被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智瞬间碾碎。
她看着手中的旧帕,眼神冰冷,如同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异物。
怀念?软弱?
这些东西,早在她决定走上这条路时,就该被彻底摒弃。静思轩里的萧明玥已经死了,死在了无数个勾心斗角的日夜,死在了每一次冷酷无情的抉择里。活下来的,只能是手握权柄、不容丝毫脆弱的皇太后。
这方旧帕,连同它所代表的过去,都是她如今强大表象下的裂痕,是她必须斩断的、不必要的牵绊。
她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走到殿中燃烧着银丝炭的铜盆旁。炭火烧得正旺,散发出融融暖意。
她低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方褪色的青帕,然后手指一松。
轻薄的丝帕飘然落下,准确地落在了通红的炭块上。
“嗤”的一声轻响,一股淡淡的青烟升起。那粗糙的布料瞬间被点燃,火苗迅速蔓延,吞噬了那朵歪扭的兰花,吞噬了那些浸透汗与泪的记忆,吞噬了那个弱小、无助却真实的自己。
火光在她沉静的眸子里跳跃,映照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
不过片刻,那方旧帕便化为一小撮灰烬,混杂在银炭之中,再也寻不见丝毫痕迹。
殿内依旧温暖,炭火驱散了秋夜的寒。萧明玥转身,走回梳妆台前,重新端详着镜中那个威仪天成、无懈可击的皇太后。
所有不必要的情绪都已随那缕青烟散去。她的心,再次变得坚硬如铁,冷寂如冰。
她不需要过去,不需要软弱,更不需要那些无谓的感怀。她只需要向前看,牢牢握住手中的权力,应对明里暗里的风波,守护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直至生命的终点。
“晚翠。”她扬声唤道,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常。
殿门应声而开,晚翠躬身走了进来。
“备水,沐浴。”
“是,娘娘。”
晚翠敏锐地察觉到殿内似乎有一丝极淡的、不同于檀香的气息,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恭敬地伺候着萧明玥走向浴殿。
萧明玥步履从容,背影挺直。方才那片刻的失神与那焚烧的旧帕,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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