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亲王那点尚未成势的风波,被萧明玥几道看似温煦实则凌厉的“慈宁懿旨”轻易抚平,如同巨石投入深潭,虽有些许涟漪,却终究未能掀起大浪。经此一事,朝野上下愈发清晰地认识到,珠帘之后那位皇太后,其手段与威势,比之先帝在位时,竟不遑多让。
乾清宫东暖阁内,烛火常明。萧明玥的日子,仿佛被固定在了这方天地之中。批不完的奏章,议不完的政务,教不完的帝王之学。她如同一个永不知疲倦的陀螺,在权力的中心高速旋转,维系着这个庞大帝国的平稳运行。
秋意渐深,庭中梧桐叶片片飘落。这日午后,难得片刻清闲,萧明玥未在暖阁处理政务,而是移步至慈宁宫后的小花园中。她屏退了左右,只留晚翠一人在不远处静候。
园中菊花正盛,各色纷呈,于萧瑟秋风中傲然挺立。她缓步其间,指尖拂过冰凉的瓣叶,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绚烂之上,而是投向更高、更远的宫墙。
曾几何时,她立于静思轩的破败窗前,看到的也是这同样的宫墙,那时只觉得逼仄压抑,渴望有朝一日能破笼而出。而今,她站在这宫廷最尊贵的位置,俯瞰重重殿宇,这宫墙依旧,却仿佛成了她权柄的注脚,圈禁着她,也拱卫着她。
“娘娘,天凉了,添件衣裳吧。”晚翠捧着一件银狐裘披风,轻声上前。
萧明玥任由她将披风为自己系上,那柔软的狐毛触感温热,却似乎暖不透那颗在权力巅峰浸染得过于冰冷的心。她侧首,看向晚翠,这个从她还是个微不足道的答应时,便跟随在侧的宫女,如今眼角也已有了细密的纹路。
“晚翠,你跟了本宫,有多少年了?”她忽然问道。
晚翠微微一怔,随即垂眸恭敬回道:“回娘娘,自娘娘入宫居静思轩起,至今已十有三年了。”
十三年。萧明玥在心中默念这个数字。从豆蔻年华到如今权倾朝野,从战战兢兢到执掌乾坤。这十三年,她失去了太多,也得到了太多。
“十三年……”她低声重复,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飘渺,“你觉得,如今这般光景,可是本宫当年所求?”
晚翠心中一震,抬头看向主子。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枝桠,落在皇太后保养得宜却难掩疲惫的脸上,那双向来沉静深邃的眸子里,此刻竟流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虚无的空茫。
“娘娘……”晚翠喉头有些发紧,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起静思轩里那个忍着寒冷、默默记诵宫规人事的少女,想起揽月轩中那个初露锋芒、步步为营的妃嫔,想起紫宸宫内那个运筹帷幄、谈笑间让对手灰飞烟灭的皇贵妃……一路行来,娘娘所求,不正是如今的至尊之位,无人再可欺辱吗?
萧明玥并未等她回答,似乎也并不需要答案。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一片盛放的秋菊,唇边泛起一丝极淡、极倦的弧度。
“走吧,皇上该下学了。”
她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乾清宫方向。那袭银狐裘披风在秋风中微微拂动,勾勒出她依旧挺拔却更显孤峭的背影。
晚翠默默跟上,看着前方那个掌控着天下权柄的女子,心中蓦地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娘娘得到了天下女子所能企及的一切尊荣,可她却觉得,娘娘的背影,比当年在静思轩时,还要孤单。
抵达乾清宫时,胤禛刚结束今日的骑射课,小脸红扑扑的,见到她,立刻规规矩矩地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萧明玥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上前替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衣领,语气带着为人母的慈爱:“今日课业可还顺利?莫要贪玩,着了风寒。”
“太傅夸儿臣进步了呢。”胤禛眼中带着些许雀跃,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后,儿臣听说康王皇伯祖病了?”
萧明玥眸光微闪,语气不变:“是啊,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病痛。皇儿不必挂心,母后已遣太医好生照料了。”她轻轻将话题带过,“来,让母后瞧瞧你今日学的文章。”
她牵着胤禛的手,走向书案。窗外,秋阳正好,将母子二人的身影投映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显得温馨而和谐。
唯有萧明玥自己知道,在这看似平静祥和的日子里,她从未有一刻放松警惕。朝堂上的暗流,边境的军报,宗室的动向,乃至身边每一个人的心思,都需要她细细权衡,时时掌控。
凤弈天下,已臻独尊。
再无对手能与她在这棋盘上一较高下。她稳坐中宫,执掌玉玺,言出法随。
可这独尊的滋味,并非想象中的快意,而是无边无际的责任,与深入骨髓的孤寂。她如同一只织就了漫天罗网的蜘蛛,高踞网心,掌控一切,却也……被困在了这自己亲手织就的、华丽而冰冷的权力之网中央。
但她不能停下,也不能退缩。
为了胤禛,为了这好不容易稳固的江山,也为了她自己,她必须继续坐在这孤高的凤座之上,直至生命的尽头。
这,便是她选择的道路。凤弈独尊,亦孤寂独行。
喜欢锦孤阙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锦孤阙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