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宫苑内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与草木的湿润气息。朱红宫墙被洗刷得愈发鲜艳，琉璃瓦上的水痕未干，在午后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揽月轩内，萧明玥正临窗习字。宣纸铺展，墨香淡淡。她腕底运力，笔锋流转，写的是前朝一位名臣论述水利的奏章摘录，字迹清隽中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风骨。她神情专注，仿佛全然沉浸在笔墨之间。
晚翠轻步进来，低声道：“小姐，皇上往这边来了，说是刚批完折子，随意走走。”
萧明玥笔下未停，只轻轻“嗯”了一声，依旧不疾不徐地将最后几个字写完，这才搁下笔。她并未急着起身迎驾，而是对晚翠吩咐道：“将桌上那本《九州舆图志》拿来，摊开放到榻边小几上。还有，前几日收着的那套素白瓷茶具也取出来备用。”
晚翠会意，立刻手脚麻利地准备妥当。
刚安排停当，殿外便传来了太监的通传声。萧明玥整理了一下并无不妥的衣襟，这才带着晚翠迎至殿门口，恰好看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在宫人簇拥下步入庭院。
“臣妾给皇上请安。”萧明玥屈膝行礼，姿态恭谨柔顺。
皇帝今日神色略显疲惫，眉宇间带着思虑过甚的痕迹，抬手虚扶了一下：“起来吧。”他的目光掠过庭院，见花木打理得井井有条，地面洁净无尘，微微颔首，信步走入殿内。
萧明玥落后半步跟随，并不多言。
皇帝在主位坐下，目光随意扫过殿内陈设，简洁雅致，并无过多奢华装饰，最后落在那本摊开的《九州舆图志》上，封面上几个古朴大字赫然在目。
“爱妃在看这个？”皇帝似乎有些意外，拿起书卷随手翻了翻。这本书并非寻常闺阁女子会涉猎的读物，内容涉及地理、民俗乃至部分边防军镇，颇为枯燥艰深。
萧明玥垂眸，语气温软地回道：“回皇上，臣妾闲来无事，胡乱翻看。只觉书中记载山河壮阔，风物各异，读来仿佛身临其境，可开阔眼界，便觉有趣。”她并未卖弄，只说是为了开阔眼界。
皇帝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将书放下，揉了揉眉心，随口问道：“近日朝中为漕运改道之事争论不休，一曰利在千秋，一曰劳民伤财。爱妃既看这舆图志，对此可有见解？”这话问得随意，带着几分考校，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许只是想找个话题。
萧明玥心中微动，知道机会来了。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沉吟片刻，仿佛在认真思考，然后才微微蹙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与一丝懵懂：“臣妾愚钝，不敢妄议朝政。只是……只是读这舆图志时，见前朝笔记曾提及，某地昔年亦曾兴修水利，初衷本是好的，但因未能详尽勘察当地土质水情，仓促动工，反导致下游良田沙化，民生困苦。故而觉得，兴废利弊，或许不能单看一时一地之需，还需……还需统揽全局，体察细微之处吧。”
她引述的是书中一个真实案例，并未直接评价当前漕运之事，只是借古喻今，点出“勘察”与“全局”的重要性，言语间毫无干政之意，反倒像是个读书有所得的学子在分享感悟。
皇帝闻言，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的疲惫似乎散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深沉的打量。他自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机锋，这并非寻常妃嫔能有的见识，更难得的是她表达的方式，谨慎、谦逊，却又切中要害。
“体察细微……”皇帝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若有所思。近日朝堂上争论激烈，各方引经据典，无非是为了各自利益，倒少有人真正去关心具体实施时可能遇到的“细微”之处。
这时，晚翠奉上茶来。并非名贵的雨前龙井或大红袍，而是用素白瓷杯盏盛着的、颜色清透的菊花枸杞茶，几粒红艳的枸杞沉在杯底，衬得茶水愈发澄净，散发着淡淡的菊香与甘甜气息。
“皇上批阅奏章辛劳，秋日干燥，饮些菊花茶可清心明目。”萧明玥轻声解释道，并未过多赘言。
皇帝端起茶杯，触手温润，呷了一口，温度适宜，甘醇爽口，确实比浓茶更觉舒适。他放下茶杯，看着眼前低眉顺目的女子，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的常服，未施过多粉黛，发间只簪一支简单的玉簪，整个人清雅得像一株雨后的新竹。
与其他妃嫔或明艳、或娇媚、或刻意逢迎不同，她身上有一种难得的沉静气质，仿佛一潭深水，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自有沟壑。她懂得适时展现才华，却又懂得收敛锋芒；懂得关心，却又不过分谄媚。
“爱妃此处，倒是清静。”皇帝忽然说了一句，语气听不出喜怒。
萧明玥依旧垂着眼帘：“能得皇上偶尔驻足，便是揽月轩最大的福气。”
皇帝没有再说话，只是又拿起那本《九州舆图志》，随意翻看着，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的鸟鸣。
萧明玥安静地侍立一旁，并不打扰。她知道，有些印象，需要潜移默化，而非急于求成。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皇帝放下书，站起身：“朕还有事，先回了。”
“臣妾恭送皇上。”萧明玥再次行礼。
皇帝走到殿门口，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沉难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晚翠等到皇帝的仪仗远去，才松了口气，回到殿内，脸上带着喜色：“小姐，皇上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还跟您说了这许多话。”
萧明玥走到书案前，看着自己方才写的那幅字，轻轻将其卷起。“话多话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影子。”一个不同于其他妃嫔的，有见识、懂分寸、能让他感到片刻宁静与省思的影子。
她不需要急于争宠，她需要的是，一点点地，在帝心之中，占据一个独特而难以取代的位置。
今日这番奏对，虽短，却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她成功地将自己与那些只知风花雪月的妃嫔区分开来。
“将这茶具收好。”萧明玥对晚翠道，“往后皇上若来，若非特意吩咐，便都上这菊花枸杞茶。”
“是。”
窗外，夕阳西沉，天边铺满了绚丽的晚霞。萧明玥站在窗前，霞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知道，通往权力之巅的路，从来不是一蹴而就。她需要耐心，需要智慧，更需要一次次这样看似不经意、实则精心设计的“偶遇”与“对话”，慢慢织就一张无形之网，最终，将那份至高无上的君心，牢牢网在其中。
今日探得帝心一丝缝隙，来日，方可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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