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柳惊鸿，神情淡漠，仿佛刚才说出的那句话，不过是吩咐人去沏一壶茶。
但绿萼却觉得，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开，震得她四肢百骸都麻了。
王府采买、支用，一应账目，每日抄录一份，送到她这里来。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要将王府的钱袋子，从福管家手里，直接抢过来！
福管家是什么人？他是萧夜澜的乳母之子，自小便跟在萧夜澜身边，是这七皇子府里，除了萧夜澜之外，说一不二的第二个人。王府上下，从侍卫到厨娘，谁见了他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福伯”？他的权力，是萧夜澜默许的，是二十年根深蒂固的情分与信任累积起来的。
而王妃呢？嫁入王府不过数日，在外名声狼藉，在内……在内更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疯子”。
让绿萼去传这样一道旨意，无异于让她拿着一根绣花针，去捅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怎么，腿软了？”柳惊鸿从镜中看着绿萼煞白的脸，语气依旧平淡。
绿萼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奴婢不敢”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当她对上柳惊鸿那双清澈又深不见底的眼睛时，昨夜那碗汤的画面，那生死一线间的考验，瞬间涌上心头。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开弓没有回头箭。
绿萼深吸一口气，将那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按了回去，低下头，声音因用力而显得有些紧绷：“奴婢遵命。奴婢……这就去。”
“去吧。”柳惊鸿收回目光，拿起梳子上的一缕青丝，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告诉福管家，这是王妃的命令。若他有疑问，让他亲自来清秋院问我。”
最后那句话，像一颗定心丸，让绿萼发软的膝盖，终于找回了一点力气。
王妃没有让她一个人去面对，王妃说，让他来问我。
绿萼躬身退下，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从清秋院到福管家处理事务的前院书房，不过一炷香的路程，她却觉得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沿途遇到的下人纷纷向她行礼，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谁都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如今是新王妃身边最得脸的人。
福管家的书房外，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守在门口，看见绿萼，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绿萼姑娘来了，可是王妃有什么吩咐？”其中一个开口，语气客气，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我奉王妃之命，有要事求见福管家。”绿萼挺直了腰板。
“福管家正在里面核对账目，吩咐了不见客。姑娘有什么事，与我们说也是一样。”另一个仆妇接话，言语间已经带上了几分不耐。
这是第一道坎。连门都进不去。
绿萼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她想起王妃那平静的眼神，鼓起勇气，扬高了声音：“王妃有令，福管家若是不见，耽误了王妃的正事，后果自负！”
她刻意加重了“王妃”二字，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书房里的人听见。
里面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让她进来。”
两个仆妇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开了路。
绿萼走进书房，一股混杂着陈年墨香与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房极大，四壁都是顶到房梁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和账册。一个身穿暗褐色锦袍、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低头拨弄着算盘，算珠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仿佛绿萼只是一个透明的摆设。
绿萼站在书案前，感觉自己像一只闯入了猛虎地盘的兔子，那无形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说吧，王妃有什么事？”
许久，福伯才停下算盘，端起手边的茶，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他依旧没有看绿萼。
绿萼定了定神，将柳惊鸿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王妃吩咐，从今日起，王府采买、支用，一应账目，每日都要抄录一份，送到清秋院。”
“啪。”
福伯手中的茶杯，重重地落在了桌案上。茶水溅出，在他的袍子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他终于抬起头，一双浑浊却精光四射的眼睛，直直地看向绿萼。
“你说什么？老夫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你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常年身居高位者特有的威压。绿萼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又开始打颤，但她强撑着，一字一句地重复：“王妃说，王府所有账目，每日抄录一份，送给她过目。”
福伯听完，忽然笑了。那是一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笑声。
“呵呵……王妃真是……有心了。”他靠在椅背上，摩挲着拇指上的一个碧玉扳指，“只是，这王府的规矩，是先王爷还在时就定下的。账目繁杂，事关重大，除了王爷本人，从不外传。王妃初来乍到，怕是还不懂府里的规矩。”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像一个教导晚辈的长者：“小姑娘，你回去告诉王妃。后院妇人，相夫教子，操持中馈便可。这账房里的事，都是些铜臭孔方之物，污了王妃的眼。让她好生在院里养着身子，看看花，绣绣图，岂不是更好？这些俗务，就不劳她费心了。”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既搬出了“规矩”，又摆出了“为王妃好”的姿态，实则就是一句话：你一个女人，别多管闲事。
绿萼被他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得通红，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怎么，还不走？是想留下来帮老夫磨墨吗？”福伯的语气冷了下来，眼中的轻蔑毫不掩饰。
绿萼咬着唇，屈辱地行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回到清秋院，绿萼将福伯的话一五一十地学给了柳惊鸿听，说到最后，眼圈都红了：“王妃，是奴婢没用……”
“不，你做得很好。”柳惊鸿打断她，脸上非但没有怒气，反而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他会这么说，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如果福伯痛快地答应了，那才叫有鬼。他的傲慢与轻视，恰恰是柳惊鸿最想看到的。越是轻视，防备就越松懈。
“王妃，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绿萼六神无主。
柳惊鸿从梳妆台前站起身，理了理衣袖。“怎么办？他不见我，那我便去见他。他不是说我不懂规矩吗？那我就亲自去，让他给我讲讲，这王府的规矩，到底是什么。”
她披上一件月白色的披风，抬步就往外走。
“王妃！”绿萼连忙跟上，“您……您真的要去？”
“当然。”柳惊鸿步履从容，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笃定，“他不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吗？我若是不去，岂不是让他以为，我这个王妃，真的只是个任人拿捏的摆设？”
柳惊鸿要亲自去账房的消息，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整个王府。
一路上，所有见到她的下人都远远地避开，低下头，大气不敢出。整个王府的气氛，都因为她一个人的走动，而变得紧张起来。人们都在窃窃私语，这位疯批王妃，又要闹出什么事来了？她竟敢去挑战福管家的权威！
当柳惊鸿的身影出现在账房门口时，方才还拦着绿萼的两个仆妇，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就想上前阻拦。
“滚开。”
柳惊鸿甚至没看她们，只是从喉咙里吐出两个字。
那声音不重，却像带着冰碴子，让那两个仆妇浑身一僵，竟真的没敢再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她推门而入。
书房里，福伯正悠闲地品着茶，听到动静，他皱着眉抬头，正想呵斥谁这么不懂规矩，却在看清来人时，愣住了。
柳惊鸿就站在门口，背着光，身形纤细，却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她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漂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王、王妃？”福伯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片刻的失神后，便缓缓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不知王妃大驾光临，老奴有失远迎。只是这账房重地，闲人免入，王妃千金之躯，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他嘴上说着客气话，却绝口不提“行礼”二字，身子也站得笔直，显然没把柳惊鸿这个王妃放在眼里。
柳惊鸿径直走到他对面，拉开椅子，施施然坐下。她的动作优雅，却带着一股反客为主的强势。
“我不是闲人，我是这王府的主母。”柳惊鸿的目光扫过那张堆满了账册的书案，“我来，是想看看我家的账本。福管家，有什么问题吗？”
福伯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他眯起眼睛，重新打量着眼前的柳惊鸿。没有传闻中的疯癫，没有被拒后的恼羞成怒，她平静得可怕。这份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发作，都更让他感到不安。
“王妃说笑了。”福伯干笑两声，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并非老奴不给。只是这账目之事，向来由王爷亲自过问。王妃若是想看，也得知会王爷一声，得了王爷的允准，老奴才敢将账册交予王妃啊。这，也是规矩。”
他又把萧夜澜搬了出来当挡箭牌。
“是吗？”柳惊鸿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拿起桌上一本封皮写着“库房出入”的账册，“也就是说，这王府，是王爷当家，不是我当家？”
“王妃言重了，王府自然是王爷与王妃共同当家。只是男女有别，分工不同。”
“哦？那福管家倒是说说，我这个王妃，该管些什么？”
“王妃掌管后院，府中女眷、丫鬟婆子，皆听王妃差遣。这……”
“够了。”柳惊鸿直接打断他，将那本账册拿在手里，轻轻拍了拍，“福管家，我没空听你在这里咬文嚼字。我就问你一句，这账本，我今天到底能不能看？”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那股属于“疯批美人”的压迫感，开始弥漫开来。
福伯的心头一紧。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被一头优雅的猎豹盯上了，对方看似慵懒，实则随时可能亮出致命的爪牙。
他不能退。一旦退了，他在这府里二十年的威信，便会轰然倒塌。
福伯心一横，脸上堆起为难的神色，躬身一揖到底：“回王妃，并非老奴故意刁难。只是实在不巧，就在今晨，王爷已经将府里所有重要的账册都取走了，说是要亲自核查未来一季的用度。”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无奈。
“王爷走之前还特意吩咐，这些账册事关重大，任何人不得碰触。所以……老奴实在是无能为力。王妃若是非要看，恐怕……得亲自去问王爷要了。”
说完，他便垂下眼，一副“我只是奉命行事，你奈我何”的恭顺模样。
这一招，不可谓不毒。
他把皮球，干脆利落地踢给了萧夜澜。谁都知道七皇子性情暴戾，最厌烦后院妇人干政。柳惊鸿若真的敢为了一本账册去烦他，只会自取其辱。若她不敢去，那今天这场夺权之争，便是她输了。
福伯在心里冷笑，一个乳臭未干的疯丫头，也想跟他斗？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绿萼站在柳惊鸿身后，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她觉得王妃这次是踢到铁板了，福管家这一手，几乎是个死局。
然而，柳惊鸿的脸上，却依旧看不出半分气恼。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福伯，看了很久，久到福伯都有些心里发毛的时候，她忽然笑了。
“原来是这样。”
她站起身，将手里的那本“库房出入”账册，轻轻放回了原处。
“既然账册都在王爷那里，那倒是我来得不巧了。”
她的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来随便逛逛，没有拿到想要的东西也毫不在意。
福伯心中一松，看来这疯丫头也不过如此，一提到王爷，立刻就怂了。
他正要说几句场面话，送走这位瘟神，却见柳惊鸿走到一排书架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上面的卷宗。
“福管家，”她忽然开口，声音幽幽地传来，“既然重要的账册都被王爷拿走了，那这些……应该都是些不重要的旧账吧？”
福伯一愣，下意识地点头：“是，都是些往年的陈账，没什么用处了。”
“哦。”柳惊鸿应了一声，然后，在福伯惊愕的目光中，她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了十几本厚厚的账册，抱在怀里。
“既然是没用的东西，”柳惊鸿抱着那堆账册，转身朝他粲然一笑，“那我拿几本回去，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当个话本子看看，解解闷，福管家……应该不会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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